一把香椿芽

侯遠獻

車一啟動，她—個趔趄。

忙伸手抓住身邊座位的靠背，站穩了。把臂彎滑下的籃子往里移了移。

車上沒有空座，所以的座位上都歪著人，所有人臉上蓋了—層困倦。

停車，上人。

幾個穿著小褂的女孩上了車，那褂子小得蓋不住肚臍，—截眩目的細腰在外面露著。

她往里靠了靠。

哇!什么味?—個小女孩用手捂住鼻子，那指甲竟漆成精美的彩瓷。

她忙把蓋籃子的布往外抻了抻，把探頭探腦的青菜蓋住。是香椿。她看了那女孩一眼，心里想，你不認識香椿嗎?

女孩嘁了—聲，什么破東西，往車上帶。

她沒有做聲。女兒喜歡吃這個，女兒說這是好東西，比那大魚大肉好吃多了。女兒愛吃，她就給女兒送。每年春天，香椿才冒個小尖，她就把它們都掐下來，老伴兒不滿地說，你這是吃它的命啊。她不管，只要是女兒喜歡。

女兒在那個城市里當官，女兒的官越當越大。最后大到女兒去哪里都有一群^跟著。女兒官有多大，她不知道，女兒說那個城市就像她手中的積木一樣，她想怎么壘就怎么壘。

她真的不知道女兒從什么時候開始討厭香椿芽的。那次她剛進女兒家，女兒就用手捂鼻子，你拿的什么啊，這么大的味?她尷尬地說，你喜歡吃的香椿芽。女兒向她擺著手說，快拿一邊去，我受不了那個味。就有人過來，把那把香椿芽拿到陽臺上去。女兒身邊不缺這種替女兒服務的人。她不明白女兒為什么不喜歡香椿了。女兒很忙，在女兒家幾天，她就見了女兒兩面。那次，司機送她回來之前，她到陽臺上看了看那把香椿芽，已經開始腐爛了。

汽油味在車廂里彌漫。

她有點緊張地四下里看了看，車窗的玻璃關得嚴嚴的。她怯生生地對身邊的一個青年說，大兄弟，能把窗戶開一點嗎?那青年正在看—本書，他抬起來頭來看了她一眼，懶懶地說，這車是密封的。密封的車她也坐過，女兒的車就是密封的，可坐在那里面怎么不難受呢?

胃里的東西洶涌地向口腔里涌來，她忙用手去堵，知道堵不住的，忙兜起自己的衣襟——她怕弄臟了車，也怕濺到別人身上。

一車的笑聲。

她臉紅紅的說，衣服臟了可以洗的。

她把那臟衣服脫下來，把臟東西裹在里面，捏在手中。售票員給她找了—個座位。

城市到了，她看到了那條街，街頭的那樓好高，她曾數了好幾次都沒有數清有多少層。女兒曾告訴她，她常在那兒吃飯、辦公、接待客人。她不知道女兒整天在這么高的樓里爬上爬下累不累。從那條街往里走，不遠就是女兒的家，一年四季，門口都有穿制服的兵站崗。

她沒有在那兒下車，只是往里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知道那里沒有了她的女兒。

車到站了，她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又換了一輛車，向另一個方向駛去，窗外荒涼了起來，路也開始顛簸了。

她最終在一個大院前下了車，門口同樣有拿著槍的人站在那兒。她在一個裝有鐵柵欄的房間里見到了女兒時，一時竟沒有認出來。

女兒看到她，竟呆住了!這么遠的路，沒有出過遠門的母親是怎么來的?她嘴唇抖動著，人就撲到鐵柵欄上，喊了一聲，媽。

她鼻子一酸，忍住眼淚，從籃子里拿出那把香椿，那香椿豆芽樣大小，綠瑩瑩的，嫩得一碰就會出水。她笑著把香椿遞給女兒，你要的香椿芽，今春第一茬香椿，嫩著呢。

一股刺鼻的味道襲來。

她忙用裹香椿的布蓋住了籃子里的沾滿嘔吐物的衣服……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