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是天

宋丹丹

爸爸對我的好，我在年輕時都忽略了，甚至忘記了。40歲以后的我卻不斷回想起那些往事，每一點細小的回憶都還閃著溫潤的光。

我很愛他，這點確信無疑。

在我準備第二次參加高考那年，爸爸每天中午騎車回來給我做飯，拿一瓶北冰洋汽水放在水龍頭底下，細水長流地沖著。

“丹丹，好好背書啊，熱了就喝瓶汽水。”

我懨懨地，應一聲都懶，他卻每天重復著相同的話。

有一陣子我媽得破傷風住在醫院里，我爸照顧我們娘兒倆，心里煩躁，于是那天他對我說話時聲音稍微高了一點，他說我讀書不用功。

我的確不用功，我的心在戀人那兒，我覺得我還沒有準備好去參加高考，并且照此狀況發展下去我永遠也準備不好。我想逃避，借著我爸“罵”了我這個由頭，我從家里偷了80塊錢，留了封信給我爸，坐火車去了青島。

到了青島，我找到了我的大姑。我爸已有將近20年沒見過他這個姐姐，我想他一定想不到我會在這里。大姑給我下了一碗面條，臥了三個雞蛋在里面，坐在一邊看著我吃完。我說：“大姑，我和我爸鬧別扭了，你千萬別告訴他我在哪兒，我不想見他。”

我白天出去游山玩水，晚上回大姑家睡覺。有一天我肚子疼沒出去，迷迷糊糊睡著了，突然感覺有只熱乎乎的手放在我的額頭上，睜眼一看，我爸!

我爸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說。他陪著我痛痛快快逛了兩天，然后又留了些錢給我，讓我多玩一些日子再回去。

原來，大姑早就給我爸發了電報。作為母親，她理解一個孩子的苦，但更體恤父親的心。電報送到時，我爸正在家里捧著我寫的“不要找我，就讓我去了吧”悲傷痛哭。

此后多少年，當著我兩個姐姐都不能提起這件事，她們一想起來就對我氣不平，她們從來沒見過爸爸哭得那么慘。爸爸不許她們待在家里，必須四處去找我，假如她們回家，對爸爸來說就意味著沒有希望了。

這個不爭氣的小女兒后來考上了人藝，爸爸最大的欣慰莫過于此。

結婚以后，我爸對我的牽掛更甚于以往。我回家不能提前告訴他，假如說了，他一定會在下午五六點鐘就下樓來，站在馬路上等我，而我一想起他在等，必然再無心思做其他事。

后來我干脆這樣說：“爸，今天我回家，但是說不定幾點。等我快到家時給你打電話，你再下樓來。”因為他一定要下樓迎我，讓他坐在家里等，他簡直一刻也待不住，好像他的生活就是等我回來和送我離開。

我不開車的時候，每次離開家我爸都要送我下樓，親眼看著我上出租車，然后把這輛車的車牌號碼記下來，謹慎得像在送一個無知少女。過去我說他太不信任我的自理能力，其實父母只是希望孩子每一刻都平安。

我離婚了，我爸沒怨我一句，我相信他其實是不怪我的，我的任何決定他一般都不干涉，但卻時時事事為我擔憂。

三十多歲時，我第一次向爸爸說“我愛你”。那天，我突然接到他的電話，他“喂”了一聲，聲音很低沉。

我很敏感，立刻問：“爸爸，你怎么了？”

“沒事，我挺好的。”他說，聲音幽幽的。

但我覺得他一定有事，他在為什么事難過，于是我突然鼓足勇氣說：“爸爸，你別難過，無論發生什么事，你記住，我特別愛你。”

那一端靜默了，大約過了幾十秒，我爸說：“就這樣吧。”掛了電話。

我想他可能因為我說了“愛”而流下眼淚。他可能真的沒什么事，只是那一刻想念我了。

我問自己，為什么一定要等到現在才肯說出這句話，是過去不夠愛嗎，還是僅僅因為羞于表達？

前年某一天，我爸給我打電話，他說：“丹丹，你在家里千萬不要厲害，男人特別怕女人厲害。你太聰明了，頭腦清楚，說話很到位，這樣就顯得有一些厲害。”他怕我聰明反被聰明誤，得不到幸福。

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吃飯時，我爸永遠在給我的男朋友或者老公夾菜，照顧他，希望他能對我好。

有一次，我爸居然當著他另外三個孩子的面說 ：“拿你們仨換丹丹，我都不干!”這可真不像一個做過多年領導工作的老知識分子講的話，但他就是偏愛我，好在我的哥哥姐姐也并不為此計較什么。

我曾經設想過，如果此刻我乘坐的飛機將要失事，余下的時間只允許我打電話給一個人說“我愛你”，我會打給誰？父母，愛人，兄姐還是孩子？

或許我不必以殘酷且離譜的假設逼自己回答在這世界上我都愛著誰，其中更愛誰，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但每一天，每一刻，爸爸的笑與痛都牽動著我的每一根神經，這點確信無疑。

摘自 《幸福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