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村記

方　成

沒聽說有人見過小高爐煉出真像鋼鐵的來。

我已經活到耄耋之年了，生活大都是在城市里。只有兩回是在鄉村里過的，可印象都使我難忘。我出生北京，那時叫北平。從五歲到九歲隨母親和弟弟來到祖籍廣東鄉下和祖母一起生活。那是在香山縣南朗鎮的左步村（原名左步頭村，步頭即埠頭，小河碼頭）里。村子不大，名氣卻不算小。著名電影明星阮玲玉和后來在五桂山高擎紅旗抗日的領導人歐初，都是咱村里人。孫中山先生革命成功后，就是在咱村里祭祖的。后來香山縣改為中山市了。

八九歲正是男孩兒最淘氣的時候。我還算是老實的，也會自己在河里捉小魚玩，在陰濕草叢里用蒼蠅釣蛤蟆。沒零錢花，嘴饞了，就在祠堂里用竹竿捅馬蜂窩，掏里面的幼蟲吃；捉個蟑螂，把腦袋揪下，拉出內臟扔掉，點火燒起一撮稻草把它燒熟吃，挺香的。斗蛐蛐（蟋蟀）最好玩，雇農祖福會抓蛐蛐，我跟他到山底下去捉來玩。平時沒有玩具，就在地上撿塊磚石往墻上畫，畫房子，畫籬笆，畫村對面的一片小山。劃幾條線就畫出來，覺得容易，也有趣。后來長大，也就靠畫吃飯了。我20歲那年，學校放假，我回到村里，曾和祖福打乒乓球。球掉地上跳著，他忙去捉，老捉不到，他說：“這家伙比蛐蛐難捉。”

父親在北京。我是在1927年，9歲時候母親帶我和弟弟從村里到北京上學的。1936年上大學時候才離開。1937年日本大舉入侵，我去香港住兩年，然后去四川，先后住了8年，去上海又住兩年，1949年再回北京，一直都是在城市里生活。1958年，我曾被安排到廣東陽江縣工作一年。

這是我第二次在城外村子里過的一年，我們是7個人一同去的。在生產隊里，周毅之任黨組書記，我任管工業方面的領導，不記得是叫主任還是其他。正是在有人高唱：“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的“大躍進”年代，我又正好年富力強剛滿40歲，掄起鋤頭和農民一樣有勁。為從高處運土，我設計過木制的機械用具。為創造畝產幾千斤水稻田（不敢學報上所見，有聲稱能做畝產幾萬斤稻麥的），按照報紙上宣傳的方法，把幾畝田里即將吐穗的稻秧挖出，集中種在一畝田里，為此我設計，讓工人造出鐵制的小工具，用來代替挖稻秧的兩個手指。為執行上級指定要做畝產20萬斤水稻試驗田，我和毅之兩人明知太難，就利用一個較大的泥坑來做。按本子上的規定需用光管照明，電扇吹風，村里辦不到，只好用我們能想到的辦法，多上肥，密植，長高的稻穗用細繩捆上便于通風透光。秧長得很壯，結果還是活不長，都爛掉了！上級下令要使運輸車子化，不再用肩挑。規定用一個月全村完成。

我用幾天做了一輛手推車，號召全村壯勞力都來做。結果沒人響應，我毫無辦法。大隊長是個很能干的人，他也不做。可縣里上級還要催，躍進提前半個月內完成車子化，結果一無所成。可上級也不再催問，不了了之。報紙和縣領導都號召農民大眾寫詩，村村貼得詩滿墻。不料沒見人會寫。周毅之很積極，自己找些書來抄合轍押韻的句子，抄了一批拿去貼。可村里書很難找到幾本，只好不再抄，也不再貼了，上級也不再問。他消息靈通，有一天高興地告訴我說：“聽領導說，我國已經可以吃飯不要錢了，決定用兩年時間跑步進入共產主義。”我不懂到共產主義是怎樣的，也沒問。

縣里還號召實行機械化種田。派我去廉江參觀，看了插秧機的樣子，在陽江城里也看過別的機器，我做不出來，村里不會有人會做，也就作罷 。那時人們大都去做小高爐煉鋼鐵，田里收割都靠婦女。村里實行集體勞動，吃大食堂。人家里的鐵器這時有的用在小高爐里去煉鋼。我見各家都把米加上水盛在缽里，由食堂管理人拿來蒸熟后，取出放好等各家來取，有一天，我從遠處走近，見各家的飯都已蒸熟放好，見缽里的飯是黑色的，走近看時，見飯上的蒼蠅飛走，才顯出飯是白色的。平時我在大隊長家吃飯，晚間燈光很暗，也能看見飯常有熟蒼蠅，見了我就挑出去。因為常有，難免會吃下一兩個。很少見別人從飯里挑出甚麼，好像他們都習慣了，不大在乎 。

在村里我聽說附近有泥炭土，就帶了幾個小伙子把土挑來。讓各家挑一批人畜糞便，攙在泥炭土里漚熟，造成很好用的肥料。農民用過，都說用手抓起就和抓把土那樣，撒著施肥，很方便，肥效很好。

有一天，我和幾個小伙子乘船到附年海陵島去取紅薯秧。我忽覺腹痛難忍，就立刻獨自返回。一路忍痛疾走。走了兩天，忘了是在甚麼地方過夜的，直走進陽江城里的醫院。查出是副傷寒，住院。兩個多月治好，一摸小腿，只剩骨頭了。出院即返北京，可惜沒見到小高爐煉鋼鐵的情況，返京前曾順便到方東中山左步村看望，雖然沒見到小高爐，往村前看，那山上的一大片松樹林，一棵都不見了。想必是都砍了下來，送到那群小高爐里煉鐵去了。

回到北京，見街旁有的路磚被挖走，聽說是用來做小高爐里搪爐用的。

沒聽說有人見過小高爐煉出真像鋼鐵的來。

（方成，原名叫孫順潮，中國當代著名漫畫家。1918年生于北京，祖籍廣東中山。1942年畢業于國立武漢大學化學系。一生致力漫畫事業，發表了《武大郎開店》等很多影響社會的重要作品。出版漫畫集、漫畫理論和幽默研究、雜文集等共計30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