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雪紅
(常州工學院外國語學院,江蘇 常州 213002)
在中西文化的共同熏陶下,趙元任先生的才華在多個學科中都得到了一定的展現,比如說音樂、哲學、數學等,而影響最為深遠的是語言學。趙元任以其對語言學全面而卓有成效的研究,成為中國現代語言學的奠基者與開拓者和享有世界聲譽的語言學大師。他成功構建了中國現代語言學并將其推向世界。他在語言學領域能取得如此大的成就與他的語言研究態度和方法是密不可分的。本文試對他的語言研究態度和方法進行分析,希望可以給當今的語言研究者提供一些借鑒、參考和啟發。
趙元任先生是一位罕見的語言奇才,他具有非常靈敏的耳朵和學說語言的天賦,他會講33種漢語方言,會說英、法、德、日、西班牙語等多種外語;他是我國方言調查研究工作的開拓者和推動者,國語運動的元勛,對于漢語共同語音標準的確定、漢語拉丁化字母的制定作出了重要貢獻;他是我國全面利用現代語言學理論方法研究中國語言并取得世界聲譽的第一人。
他對語言的熱愛是從小就開始的。趙元任祖籍江蘇常州,家里長輩都說常州話,但他生長于北方,所說的是南方味很重的北京話。他家在保定住的時間較長,照看他的周媽也是保定人,因此,他早年對保定話多有接觸。后來他又學會了常熟話、常州話、蘇州話、南京話、福州話等多種地方方言。這使他從小就對語言有很深的感性認識。
留學期間,趙元任選修了許多語言學的課程,發表文章“提出中國語言學一定要作科學或歷史的研究,并要進行建設性的改革”[1]。趙元任在康奈爾學習時就表現出對語言學的興趣,并開始選修語言學課程。1916年,他對語言學的傾向已經十分明顯。他在2月的日記中寫道:“I might as well be a philologist as anything else( 我索性做個語言學家比任何其它都好 ). ”①同年,他就在《中國留美學生月刊》(Chinese Students′ Monthly)上發表“The Problem of the Chinese Language”(《中國的語言問題》)4篇文章(其中第3篇為胡適所寫),表達他早期的語言觀。1921年以后,趙元任開始在《科學》上發表大量語言學論文,真正實踐了他在《中國語言的問題》上提出的要對語言學進行“科學的研究”的想法。他的《官話字母譯音法》(1921)、《中國言語字調底實驗研究法》(1922)、《再論注音字母譯音法》(1923)、《電信號碼根本改良底根本討論》(1923)、《語音的物理成素》(1924)、《符號學大綱》(1926)等文章,既是他早年對語言學思考的一個繼續,也是他的科學知識背景真正發揮作用的領域。此后,趙元任在語言學的路上越走越遠,成為開創中國現代語言學新時代的元勛。趙元任是杰出的語言大師,也是杰出的方言大師。他自1927年開始系統地調查研究漢語方言,以融會古今、貫通中西的廣博學識,新穎精湛的學術思想,嚴謹科學的研究方法,開創了中國“五四”以后的現代漢語方言學研究領域的全新局面,并取得了令人矚目的巨大成就,堪稱現代漢語方言學的開山鼻祖和奠基人。趙元任的主要語言學著作有:《國語新詩韻》、《現代吳語的研究》、《廣西瑤歌記音》、《粵語入門》(英文版)、《中國社會與語言各方面》(英文版)、《中國話的文法》、《中國話的讀物》、《語言問題》、《通字方案》,出版有《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等。
趙元任先生認為語言研究是一項科學研究,首先應該對它有個科學的態度。從趙元任的著作中我們可以總結出趙元任先生語言研究的態度。
語言中永遠有值得研究的東西。在語言研究方面雖然已經有很多的學者做了很深入廣泛的研究,但我們仍然有很多工作可以做的。他寫道:“I was struck by the extensiveness and thoroughness with which works had already been done by scho-lars, especially in the field of phonetics … I am glad in a way that more work has been done by people than I thought, for it makes the path clearer for further research and for constructive reforms.”②(我被震驚了,原來在語言學特別是語音學領域很多學者都已經做過很多深入的全面的研究工作了……我非常高興比我想象中還要多的工作都已經有前人做過了,那么我的進一步研究的道路已被鋪平,我就可以做更深入的研究和有建設性的改革了。)在這段話里,趙元任先生說出了當他決定研究語音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已經有很多學者做了廣泛而深入的研究了,但是他并不因此就放棄自己想要研究的領域,并且他還很高興地說道:“有那么多人已經都做了那么多的研究了,這給我進一步研究鋪平了道路,使我能夠做一些有建設意義的研究和改革。”他的這種態度告訴我們,語言研究沒有止境,做語言研究工作就是要沿著前人的道路繼續走下去,而且要結合自己的研究興趣進一步發展和創新。
趙元任指出搞語言研究不能不顧語言事實,硬造一套語言研究的理論,這是不科學也不合理的。趙元任先生認為語言研究不能為了研究方便,就把語言事實硬放在簡單整齊的空架子里面,發明一套并不符合語言實際的理論,而是要尊重語言的事實。他說道:“語言究竟是一個社會的自然發展現象,社會特別常常有復雜的情形,所以如果事實比理論復雜,如果事實并不規則,那么不能夠削足適履,把事實硬放在太簡單整齊的空架中。”③所以他一直能夠立足于漢語,從漢語的事實出發,對已有的理論進行補充或提出自己的解決方法。當趙元任的學生王力寫成另一篇關于語言學的論文《兩粵言說》時,為鼓勵學生,趙元任將它介紹給《清華學報》發表出來,但對其中的某些論斷并不滿意。例如這篇文章說兩粵沒有“撮口呼”,就讓趙先生心里不踏實。1928年,趙元任為研究中國方言,到蘇州、杭州、廣州一帶進行調查。在廣州時,他發現這一帶就有“撮口呼”的讀音。此時王力已到法國留學,趙元任專門去函巴黎,向王力指正此事,還特別以“雪”字,作為“兩粵”有“撮口呼”的實例④。從他對自己學生的教育上可以看出,趙元任先生在語言研究中尊重語言實際,反對根據不全面的調查造出一些不合乎語言實際的理論。
趙元任認為語言研究要做到盡量客觀。在研究方言的時候他曾這樣說到:“……那么按照語言學田野工作的規律,凡是某處本地人對于他自己方言的事實,他是最后最高的權威……他說是這樣就是這樣。也許這個人是念了白字了,也許這個地方有史以來根本就保存古音……”“自己有語言的人,他對于一般語言的判斷跟辨別力量,總是具有極深的成見跟偏見,這是很難免的……不過受點Daniel Jones(英國語音學家)他們那一派的語音學訓練,應該比較可以客觀一點。”⑤這些話充分表明趙元任先生對語言研究的態度是客觀的。例如,在調查吳方言的時候,由于條件限制,趙元任用的主要是漸變音高管,他讓發音者將一類的字一個一個讀,同時用音高管一頭兒吹一頭兒移動著模仿發音者的聲調,模仿對了,就看音高管是從什么音到什么音,再到什么音,用五線譜記下來。這就使得記音客觀了很多。在廣州調查粵語的時候,趙元任開始用臘筒錄音。用留聲機記音,聽者往往不能脫離主觀影響去記錄語音。針對這種現象,趙元任后來又發明了一種“倒放倒記”的方式,讓學生記錄倒放的語音,然后再按照記錄發音,把發音刻成鋁盤,再倒放出來聽,看看這些讀音是否還能與原先的發音符合。這種記錄語音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記錄者的個人影響,做到了更大的客觀性。再如,趙元任的學生王力在他的論文《中國古文法》里,講到了“反照句”和“綱目句”兩種。“根據自己的了解,他在后面加上一個《附言》:‘反照句、綱目句,在西文罕見。’即這兩種句子在西方語言中少有。趙元任先生讀到后,在上面批語:‘刪附言!未熟通某文,斷不可定其無某文法。言有易,言無難!’”⑥
趙元任先生對語言研究持有如此的態度,使他能夠一直在語言研究中尊重語言事實,進行客觀的語言研究,最終得出了很多能夠被普遍接受的研究結論,在理論上也多有創新。
趙元任先生在語言學領域之所以能取得前人不曾取得的巨大成就,不僅是因為他有上文提到的科學的態度,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他在語言學研究中善于利用自然科學知識、現代科技和設備。他在對語言的分析中借用了很多其它學科的理論、方法,并形成了新的語言學的思維方式,如他在《說清濁》中闡述清濁這對概念時,就吸收了丹麥原子物理學玻爾(NielBohr)的對補原則[2]。趙元任先生的語言研究方法主要有以下幾點,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鑒。
在國內做語言研究期間,趙元任動員語言組所有研究人員,把國內漢語方言和非漢語方言(如少數民族方言)調查一遍,整理出調查資料,供以后研究參考(1928~1929年兩廣方言的調查;1934年春,徽州所屬六縣方言的調查;1935年春,江西省五十六處方言的調查;1935秋,湖南方言的調查;1936年春,湖北方言的調查)。語言組全部研究人員參加了語言調查工作。“他的方言調查研究方法(主要有靜態描寫法、比較研究法、地理圖示法)也大都為后來的學者繼承和發揚。所有的方言調查報告及研究性論文至今還有助于人們對方言的認識、理解和研究。”⑦
趙元任先生把實驗方法引入到了語言研究中。在語音實驗方面,他建造了一個大規模的語音實驗室,把調查的語言材料用儀器灌成音檔保存,以便使用。“為了更好地進行方言調查工作,趙元任設計了一套科學的調查程序:(1)設計調查表格。(2)挑選合適的發音者(采用抽樣調查方法,抽取不同職業、年齡、性別、語言學習環境下的人以進行調查)。(3)用當地音與調查者進行對話(方言調查方法當中最要緊的一層就是要叫發音者用本地自然的語音讀字跟說話)。(4)用國際音標進行分析(能精確說明語音)。在此基礎上,他還通過繪制方言調查表格、方言地圖、語言同言線等方式,創設了一套方言分析的科學模板,把錯綜復雜的方言現象都納入一個固定的分析模式內,這就賦予了‘口耳相傳’的傳統語言學以更多的科學性,使其在操作上大為便捷、客觀。”⑧
在語言研究中,趙元任先生也使用了先進的語言描寫和分析方法。比如在漢語方言調查中,他不僅結合描寫語言學與歷史語言學這兩種能在最大程度上說明語言問題的科學理論,還自覺應用歸納法、演繹法等科學方法,用概念明確的現代術語以及精確說明語音的國際音標來描述分析語言對象。他開辟的實驗語音學和漢語方言調查的道路,為我們提供了西方先進的語言學理論(歷史語言學和描寫語言學),先進的語音分析手段(國際音標),語音分析的實驗方法(聲學、生理學)和技術(早期只有漸變音高管、浪紋儀、留聲機等)。在研究中,他還大量運用數學的統計手段。“在《中國言語聲調底實驗研究法》中,趙元任還用言語聲調的實驗研究法,開創了漢語聲調波形的研究方法,認為‘一個字調成為某字調可以用那字的音高和時間的函數關系作完全不多不少的準確定義;假如用曲線畫起來,這曲線就是這字調的準確代表’。這種定量的分析方法,也顯然是優于原先的‘長短、輕重、高低……’等純定性的方法的,因為定性方法無論說得如何詳細,總不能使人能用口或器具按那聲調發出來。”⑨良好的數理修養著實為趙元任從事語音方面的實驗研究提供了利器。
趙元任先生善于學習,但不是一味地接納,他更善于在學習中創新,在吸收中超越。他曾受過不少歐美現代語言學家的影響,如:薩皮爾(Sapir),索緒爾(Saussure),帕爾默(Palmer),布龍菲爾德(Bloomfield)等。但是他的研究并不與任何一個語言學家雷同;他的研究跳出了原有的框框,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在借鑒西方進步理論的同時,吸取傳統的精髓。如,在1948年由美國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的“Mandarin Primer,An Intensive Course in Spoken Chinese”(《國語入門》)這本書中說“趙元任率先將美國結構主義語言學的理論方法運用于漢語語法研究,建立了中國現代漢語語法研究的基本框架”⑩。在總結以前的語音研究的基礎上,趙元任提升了一套先進的理論(五度標值法),對一些重要概念進行了全新的詮釋(音位理論),并為以后的方言調查工作提供了科學模板(方言調查字表、北風與太陽的故事)和理論前提(方言地圖、同言線、方言分區理論)。考察他的主要學術貢獻,我們會發現他非常具有創新精神。他所做的許多工作是前人沒有做過的,具有開創性的意義。
通過對趙元任先生的語言研究方法的分析,我們發現趙元任先生不僅能夠科學地收集語言調查研究資料,使用自然科學的先進成果記錄和分析語音,還能把自然科學中的研究方法引入語言學。
語言研究是一項科學研究,應該首先對它有科學的態度,只有這樣才能把語言研究做好。趙元任先生對語言研究的態度值得我們現在的語言研究者學習和借鑒。但是僅僅有科學的態度是不夠的,我們還必須有科學的方法。趙元任先生的治學歷程就是將科學的方法運用于語言學研究的最好范例。更為重要的是,趙元任先生能夠及時地汲取當代自然科學的理論營養,形成新型的思維方式,對一些語言問題或現象作深入的剖析,從而提出自己獨特的創新理論。通過對趙元任先生的研究態度和方法的解析,我們希望可以給當今的語言研究者們提供一些借鑒、參考和啟發。
鳴謝
特別感謝戎林海教授對本文的悉心指導。
注釋:
①趙新那、黃培云:《趙元任年譜》,商務印書館,1998年,第82頁。
②趙元任:《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商務印書館,2006年,第3頁。
③⑤趙元任:《語言問題》,《趙元任全集》第1卷,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32頁,第37頁。
④⑥楊建民:《趙元任對王力的一段教誨》,http://mem.netor.com/m/jours/adindex.asp?boardid=54591&joursid=46357,2005-09-23。
⑦張家勝:《當代跨學科研究的楷模》,《新鄉教育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第39頁。
⑧⑨屠聰艷:《趙元任:活躍在語言學領域的科學先驅》,《科學》,2004年第4期,第40頁,第41頁。
⑩張世祿:《治學嚴謹的語言學家趙元任先生》,《語文雜志》,1983年第11期,第3頁。
[參考文獻]
[1]蘇金智.趙元任學術思想評傳[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9:序.
[2]趙元任.說清濁[J].歷史語言所集刊:三十周年紀念專號,1960(30):493-4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