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駐美國、日本、法國、加拿大記者 張永亮 林雪原 陳靜 陶短房●本報記者 王文
一本新書近日在中國引發了對民族主義的激烈討論,也將西方對中國人情緒的關注推向了高潮。在大多數西方媒體看來,這本名為《中國不高興》的新書誕生并不是孤立的,它們不約而同地聯想到了不久前可口可樂收購匯源失敗、中美船只南海對峙、法國佳士得公司拍賣圓明園獸首等事件激起的中國民眾的反彈,這令西方擔憂“北京可能會采取好戰的、孤立主義的路線”。然而,在多數中國學者看來,西方的擔憂與中國人的行事風格相去甚遠。且不說這本書的觀點已經在中國引起了巨大爭議,并有書商炒作之嫌,單從各種事件來看,中國民間情緒的表達無一例外是被西方觸痛后的自然反彈,是一種“防御性的民族主義”,并且也遠未達到影響中國高層決策的程度。一位中國問題專家說,看來西方總是不會閱讀中國的民族主義,中國人骨子里的溫和與開放,是他們至今難以理解的。
中國新書“對美國大加藐視”
“5位作者在書中對美國大加藐視”———這是美國《華爾街日報》記者對《中國不高興》一書的最大印象。該報稱,這本書的主要內容是對美國的批判和號召中國在全球事務中采取更為強硬的立場。報道特別引用了書中的一句話———“從人類文明的歷史來看,我們是最有資格領導這個世界的,西方人要排第二”。文章最后則以作者之一王小東的話為結尾:“美國將面對一個不那么友好的中國。”英國《泰晤士報》稱,這本宣揚民族主義、猛烈抨擊西方和中國精英的書,自3月13日面世以來,在中國許多書店出現了脫銷,還登上了主要網絡零售商的暢銷書排行榜。
不少媒體在報道時都提到了13年前中國出版的另一本書———《中國可以說不》。日本《產經新聞》說,“13年來,中國更加強大,中國人的對外意識也有了很大變化”。文章稱“歐美媒體已將《中國不高興》視為《中國可以說不》的續篇,并對書中有關‘持劍經商是大國成功崛起的道路、‘有條件的話并非不能與西方決裂等內容表示擔心”。1996年,石原慎太郎出版《日本可以說不》、“臺海危機”爆發以及美國炒作“中國威脅論”等背景,促成了《中國可以說不》的誕生。新加坡《聯合早報》的文章認為,將這兩本書銜接起來,可以看到一條清晰的軌跡:13年前的中國人抱怨國家喪失自我,淪為美國文化的櫥窗;而今天的作者提出中國要在世界上公開占有與自己塊頭相稱的地位與利益。《華爾街日報》說,與1996年的“民族主義著作”相比,《中國不高興》更受關注,“因為它的面世正值經濟危機令西方元氣大傷之際,在一部分中國人看來,中國擁有了相對強大的地位”。
西方的報道充滿了對中國民族主義高漲的擔憂。美國《時代》周刊說,“每當中國人覺得國家利益或尊嚴受到侵犯時,一個半世紀的外國占領和強調不忘民族軟弱時代的教育體制所激發的愛國情緒就會強烈爆發”,“如果這種情緒得不到控制,可能會推動北京采取好戰的、孤立主義的路線”。英國《經濟學家》稱,北京有一種感覺:中央王國重獲全球支配權在望,倫敦20國峰會被認為是中美的G2峰會,這不僅令歐洲人擔心———它們剛擺脫布什的單極政治,不希望看到又被太平洋雙寡頭政治取代,也令日本擔心。
誰能代表中國的情緒
一些西方媒體也報道了這本書在中國公眾間引起的觀點分化。《華爾街日報》稱,此書引發的反響大多為負面的,中國媒體上的一些評論嘲笑它是試圖借民族主義情緒獲利的媚俗之作。英國《泰晤士報》稱,很多的批評聲音來自中國的官方媒體,“公眾輿論甚至是領導層,都在尖銳的民族主義和謹慎行事之間徘徊”。在中國的互聯網上,兩派交鋒更為激烈,肯定者盛贊該書“敢為今世開太平”;反對者則譏諷它“橫看成囧側成雷”。
“這是一種被策劃出來的情緒。中國人的利益經常被人莫名其妙地代表著,現在中國人的情緒也要被人代表了。”常駐法國多年的北京知名媒體人熊培云對《環球時報》記者表達了他對此書的不屑。他認為,中國本無情緒,有情緒的只是中國人,而且人們的情緒各不相同,所以,“中國不高興”遠不如“我不高興”來得真切與誠懇。在熊培云看來,真正的愛國主義應該像上世紀初胡適那一代知識分子一樣,更多的是反省自身,而不是拿“帝國主義”當自己的遮羞布,更不會言必稱“決裂”,在嘴巴上做“救世主”。
對此,《中國不高興》的作者之一、中國青少年研究中心教授王小東非常不贊同。他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說他們是成功的商業炒作,顯然高估了他們的商業能力。他說,這本書熱銷說明它表達了許多人的情緒。王小東認為,他們的書不是“情緒之作”,并堅持認為中國人應該敢于、善于表達情緒,西方也是時候聽聽中國人的情緒了。兩周來,這本書被一些人所非議,是因為“批評到了痛處,也戳到了洋人的痛處”,王小東說。
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常務副所長許紀霖教授對這本新書的內容表達了更強烈的反對。他認為“幾位作者比憤青更極端”。這位中國民族主義思潮研究專家分析說,繼1840年到1949年間中國的抵抗性民族主義以及上世紀90年代以來以國學熱、新儒學熱為代表的文化民族主義之后,中國自90年代中期又出現了一種新型民族主義,其背景是中國成為經濟強國之后,一種希望得到世界承認的民族主義。他說,愛國本身是絕對值得肯定的,但愛國主義并不等同于民族主義,《中國不高興》一書所傳達的情緒,既自大又自卑,特別在意別人尤其是在意比自己強的國家的臉色,索要一種莫名其妙的“不高興”的權利。“當前中國要表達情緒最重要的是要擁有大國國民的氣度、風范。對于強權事件,中國理應表達不滿,但沒有必要形成一種整體性的反西方情緒。”許紀霖說。
民族主義在世界普遍存在
正如很多學者說的那樣,民族主義是一把雙刃劍。它誕生于中世紀的歐洲,曾幫助荷蘭、瑞士等“民族國家”實現獨立,并被法國大革命傳播到了整個歐洲,喚醒了各國的民族自決意識。但隨即,民族主義就迅速轉化為刺向歐洲“宗主國”的一柄利劍,引發了德國統一、意大利獨立、奧匈帝國解體、斯拉夫諸國誕生等一系列事件和領土、利益爭斗,激烈的民族利益沖突最終導致了一戰爆發。近現代以來,狹隘的民族沙文主義更曾攪亂世界。拿破侖對歐洲各國實行奴役,沙俄把自己封為斯拉夫民族的“解放者”,法西斯德國、意大利以及日本軍國主義無不來源于此,而冷戰后東歐、南歐的一系列民族悲劇也能從這里找到根源。
現在,民族主義情緒也在世界普遍存在。在日本,有個名為“網絡右翼”的群體很活躍,他們不斷在網絡論壇或博客上發表激進的民族主義言論。記者曾在網上看到《朝日新聞》被揶揄為“人民日報東京版”,因為“該報常替中國說好話”。當日本政府千方百計吸引中國游客時,一些人也拼命反對,說中國人來多了,會增加日本的犯罪率。日本的民族主義情緒還針對朝鮮、韓國和俄羅斯。近期傳聞朝鮮要發射導彈,“網絡右翼”就鼓動日本自衛隊“攻擊朝鮮導彈”。幾天前,世界棒球精英賽日韓決賽前,一些日本網民群情激昂,揚言“要把韓國吃了”。日本的“憤青”還常埋怨政府對俄羅斯軟弱,不能理直氣壯地收回北方四島。
在法國,極右翼政客勒龐創立和領導的國民陣線把法國所有社會問題都歸罪于移民,鼓吹近乎于閉關鎖國的排外政治主張。不少法國民眾,尤其是鄉村地帶和收入偏低的底層人群,由于受教育程度有限、信息封閉等原因,成了這種思想的追隨者。在2002年的總統選舉中,這一極端政黨居然勝出了第一輪。而在2007年總統大選期間,不管是薩科齊還是社會黨人羅亞爾,都在競選綱領中加入了不少具有保護主義傾向的措施,并紛紛在宣傳大會上引領與會者大唱《馬賽曲》———法國極少有人集體唱國歌,這種方式會被認為是民族主義的表現。對英國這個法國民族主義情緒的傳統“敵人”,法國人則時不時要在兩國的足球、橄欖球等體育比賽中表現一番自己的情緒。近年來,中國則成了這種情緒的新靶子。
民間情緒不等于政府立場
一位旅居海外多年的中國學者說,與種種極端的民族主義相比,中國民間的情緒甚至稱不上是“民族主義”,某些西方人將那種極端排外的狹隘民族主義與中國人對國外不公平對待所表現出的憤怒相提并論,是不公平的。“近百年來,中國人侵略過別人嗎?奴役過他國嗎?中國人曾將自己視做優于外國的特殊民族了嗎?顯然都沒有。”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孔寒冰教授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采訪時說,西方沒必要擔憂中國民間的民族主義情緒,“對中國來說,民間的情緒表達一來是被外力挑釁而起的,二來它還遠沒有達到能夠影響政策的層面。西方應該分清中國政府的立場與中國社會部分民眾情緒表達之間的差別。”
去年奧運圣火海外傳遞引發中西民間對抗時,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所長鄭永年曾撰文表示,是西方對中國不公正的待遇和西方媒體片面、極具扭曲的報道造就了新一波的中國民族主義。他認為,有一部分西方人就是希望中國的民族主義情緒失控,然后就可以制造新一波“中國威脅論”了。美國外交關系委員會去年4月發表題為《中國的民族主義》的報告也承認,中國人正處于民族自豪感的高漲期,這主要是由西方不公正地對待中國引發的。但報告也引用美國的中國問題專家彼得·海斯·格里斯的話說,中國今天的民族主義可以在中國五千年顯赫文明的優越感中尋找自豪感,這種對過去榮耀的渴望恰好伴隨著受害者心態,“中國應該明白,民族主義可能是維護政治制度的有效工具,也可能損害中國一直宣稱的和平崛起策略”。
對此,孔寒冰認為,中國整體上呈現的都是理性、柔和的面貌,當代中國不存在盲目排外思潮,也極少有人提出咄咄逼人的民族主義口號和主張,中國對以往失去的領土都沒有過分要求。“更重要的是,中國還有較強的自我反省能力”,孔寒冰說,中國知識精英層面常用貶義來形容“民族主義”,也極少有人愿意給自己戴上“民族主義者”的帽子,中國人更強調愛國主義,如果非說中國社會存在“民族主義”,那至多也是一種“口頭民族主義”。不過孔寒冰提醒說,盡管如此,中國也需要警惕,防止極端言行,因為那將最終損害中國的國家形象和國家利益。▲
環球時報2009-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