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祺
從2002年起,上海師范大學第一次招收盲人大學生,上海也是全國唯一有普通高校招收盲人學生的城市。到現在,上海市從大學畢業的盲人大學生共4屆,26人,其中包括全盲人和低視力殘疾人。但是,在這些盲人大學畢業生中,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實現了他們理想中的就業。
無奈“假就業”
顧敏在家呆了一年多了。她是上海師范大學社會工作專業的本科畢業生,在班上成績還過得去,按道理,在上海找一份工作應該不成問題。不過,顧敏不是普通大學畢業生,她大大的眼睛里,一雙眸子漫無目的地游動——她是一位盲人姑娘。
2008年畢業前后,顧敏也曾四處尋找工作。先是參加了5月份專門針對殘疾人的招聘會,母親陪著轉了一圈,發現招收盲人的單位屈指可數,她們只投出了幾份簡歷,然后石沉大海。即使這種針對殘疾人的招聘會上,盲人也是最受冷落的群體,比肢殘、智障的機會都要少很多。顧敏還請大學老師向一些單位寫過推薦信,也沒有任何反饋。
顧敏自己上網,通過“智聯招聘”之類的求職網站投送簡歷,但招聘單位只要看看她簡歷上“視力障礙”的說明,她的簡歷大概就被第一撥篩了出去。半年時間過去,顧敏的自信心被一點一點地磨損掉。
本來,她認為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應該不是不可能,但現在看來,這些期望都要變成幻想了。2009年9月,顧敏終于與一家服飾企業簽了“掛靠”合同,和她的很多同學一樣,過起了拿960元工資而不用上班的日子。在顧敏看來,這是一個無可奈何的妥協。
國家出于對殘疾人的照顧,要求機關、企事業單位按照職工人數的比例,接納殘疾人就業,如果沒有安排殘疾人就業,就必須繳納“殘疾人就業保障金”。為了不用繳納這筆錢,很多單位愿意讓殘疾人“掛靠”,但不提供真正的崗位。很多殘疾人,就是通過這樣的“假就業”,得到生活保障。按照規定,如果解決一名盲人就業,就算作這家單位解決了兩個殘疾人崗位。一位盲人大學生跟記者說,這叫“一個頂倆”。
“掛靠”單位的方式,解決了很多盲人的經濟困難,但像顧敏這樣的盲人大學畢業生,并不希望“假就業”。之前殘聯幫助顧敏聯系了三四次“掛靠”的機會,都被她拒絕了,直到畢業半年以后,實在對找工作失去信心,顧敏才簽下“掛靠”合同。“如果還是‘掛靠,我大學就不用讀了。”如今顧敏還是有些不甘心,但又找不到其他的辦法。“如果是我能力問題不能勝任工作,我可以接受,但現在我連試一試的機會都沒有。”
據記者采訪粗略統計,除了像顧敏這樣“掛靠”單位“假就業”,還有5人做了“助殘員”。“助殘員”是社區里的一種福利性質的崗位,讓低視力的殘疾人在社區中做一些照顧其他殘疾人的工作。這種工作對學歷沒有任何要求,所以在盲人大學畢業生們看來,做“助殘員”也是迫于無奈的選擇。這樣,在26名盲人大學畢業生中,“假就業”和做助殘員占了近一半,還有一些失業在家,真正找到與大學學歷基本匹配工作的,僅占不到三分之一。
盲人能干什么?
26名畢業生中,就業情況最好的是第一屆大學畢業生。3名畢業生中一名在街道做心理咨詢工作,一名在一家地段醫院里辦內部報紙,還有一名成為了上海市盲童學校的英語老師。
任錚浩坐在盲童學校的教師辦公室里,正在電腦上“看”一篇英文文章,旁邊的QQ閃得不亦樂乎。一位老師進來借用復印機,任錚浩在旋轉椅上轉了四分之一圈,右手一指:“用吧用吧,在這里。”他現在每周16節課的工作量,除了上課,還做一些文字處理的工作,是盲童學校里唯一的盲人教師。
作為第一屆盲人大學畢業生,任錚浩曾經很有些知名度,上過電視。他告訴記者,第一屆盲人大學畢業生就業情況比較好,與當時媒體的宣傳有很大的關系,因為大家重視,有很多單位愿意給他們一個嘗試的機會。
任錚浩說,盲人大學畢業生找不到工作,最重要的原因是,普通人根本就不知道盲人能干什么。當初有幾家單位聘用他,但任錚浩還是選擇回到盲童學校。任錚浩說,去別的單位,怕的就是“假就業”。
全盲是最嚴重的一種殘疾,但隨著電腦的普及,通過讀屏軟件,盲人獲取信息的問題,在技術上已經得到了解決。任錚浩用拼音輸入法打字,真正的“盲打”,看起來速度不會比記者自己的打字速度慢。
至于生活上,任錚浩現在每天自己乘公交車上班。另一位盲人大學畢業生孫奕穎告訴記者,如果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她的方法是:“先在網上查公交線路,然后坐公交過去,到了站下來再問問人。”
任錚浩認為,如果說盲人需要特殊照顧,這個照顧就是給他們一個參與的機會,給他們一個合適的崗位,然后他們就可以跟普通人一起平等競爭。
能上普通大學,是盲人平等參與社會的第一步,這一步,也是任錚浩和同學們一起爭取的結果。
1998年以前,上海市盲童學校沒有開設普通高中班,學生初中畢業以后如果繼續學業,就會到中專班去學推拿按摩。任錚浩初三的時候,與同學一起參加了一個英語函授課程,這個課程中有一個環節是與美國的盲人學生通信交流。“我們問,你們現在做什么呢?有的人回答在上高中,有的人說正在讀大學。”任錚浩說,在那之前,他們甚至根本就不知道盲人也能讀高中、讀大學。
在同學們的要求下,盲童學校開設了普通高中班,學制4年,一共5名學生。那時,上海沒有高校招收盲人學生的先例,也沒有任何人向任錚浩們承諾,到畢業時有學校會招收他們。任錚浩說,那個時候的想法就是讀了再說,反正堅決不學推拿按摩,他堅信盲人也應該有其他的出路。
讀到2002年3月,普通高中的畢業生們都開始模擬考試了,盲童學校的畢業生還沒有得到任何招生的消息。5名同學決定“死馬當活馬醫”,向時任副市長的周慕堯寫了一封信,懇請高校招收盲人學生。沒有想到,幾天以后,市政府給了他們一份回信,要他們放心學習。與此同時,一場前所未有的高考立即開始準備起來。“上大學就是為了得到平等參與社會的機會。”經過自己的爭取,第一屆盲人大學生實現了他們的愿望。盡管后面3屆畢業生就業形勢不樂觀,但任錚浩還是在課堂上鼓勵盲校學生,盡可能上大學。
夢想照進現實之前
找一份跟普通人差不多的工作,是盲人大學生們最大的夢想,但現在看來,夢想的陽光還沒能照進現實。在盲人大學生面前,還有很多難以逾越的門檻。
相對于全盲人,低視力大學畢業生們,生活和工作能力都要更強,想象中,他們的就業情況應該好一些,但事實并非如此。2007年畢業的盲人大學生一共6人,全部為低視力殘疾人,其中3人當了助殘員,1人“掛靠”,2人有工作,分別是化工企業職員和中學計算機管理人員。
姚捷就是“掛靠”的那一個。與記者見面時,姚捷一身粉紅休閑服,戴著大墨鏡,白皮膚,金色的頭發,遠遠看還以為是外國人。不過,正是這樣特殊的外表,給她的就業帶來巨大的障礙。
姚捷低視力的原因是白化病,這是一種基因疾病。姚捷曾在一家外企做行政助理。一開始,工作很順利,同事們也很喜歡熱情開朗的她。后來換了一位上司,新上司要姚捷去籌建公司圖書館,并承諾籌建結束后再回到原來的崗位。但籌建完成后,上司再不提調回的事,姚捷認為上司是歧視她的外貌,才讓她做一份不需要與太多人打交道的工作,最后她選擇了離開。
離職以后,姚捷參加了一次公務員考試,筆試通過,面試的時候被刷了下來。經歷太多失望以后,姚捷接受了“掛靠”。在接受采訪時,姚捷掏出一份自己的簡歷送給記者,她還是沒有放棄希望。
在盲人大學畢業生們看來,要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運氣”特別重要。姚捷的丈夫,同是上師大應用心理學專業畢業的低視力大學生,現在在一所中學做計算機管理工作。姚捷告訴記者,丈夫的工作全靠“運氣”——他因為找不到工作而信訪,被市委副書記殷一璀看到,并幫助他找到了現在的這份工作。
社會的理解和寬容,看起來還沒有達到平等看待盲人的程度,這是一個現實,盲人大學生們不得不面對和接受。
對于用人單位來說,接納盲人就職,需要比普通人多付出一些成本,所以,用人單位是否足夠重視自己的社會責任,也是盲人就業環境一個重要的決定因素。今年剛剛畢業的盲人大學生陳曉斌在國慶之前得到一份外資保險公司的試用機會,在經過兩次崗位上的磨合以后,這家保險公司表示,為了便于陳曉斌使用讀屏軟件,公司允許他使用一種與公司內部系統不同的軟件工作,雖然陳曉斌現在工作的速度很慢,但公司還是希望他能在試用期間逐步熟練起來。遺憾的是,像這家公司一樣愿意犧牲效率,提供崗位給盲人學生的機構,國內還不多。
另一個門檻,是各種就職資格證書的考試。任錚浩告訴記者,上海市盲童學校過去一直有盲人教師,但從1980年代幾位老盲人教師退休以后,再也沒有新的盲人教師。“以前沒有教師資格考試什么的,現在當老師必須要有資格證書,但盲人又沒辦法參加這個考試。”任錚浩說,他自己考的時候,請了3位老師幫他讀考卷。但接下來,如果要評職稱,計算機考試、英語職稱考試,都無法參加,他還不知道到時候怎么辦。
夢想照進現實之前,盲人大學畢業生們不得不適應現實的棱角。孫奕穎雙眼什么也看不見,但她看得清現實和理想的距離。
孫奕穎今年從上師大法律系畢業,通過殘聯介紹,進入IBM公司的保健室,做按摩保健員。任錚浩覺得,“按摩只是一個謀生的手段,不算工作。”但孫奕穎的看法很現實:“生存是最基本的需要。”不過,她并不是僅僅滿足于解決生存的需要。孫奕穎說,她的興趣是心理咨詢,目前正在讀函授的心理學課程,將來考個心理咨詢師的證書,以便轉到公司里心理咨詢的崗位上工作。
孫奕穎覺得,只要社會給盲人進入職場的機會,盲人的能力并不差。
(稿件來源:《新民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