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 朗
茶館和咖啡廳,介于公共與私人之間的小空間,就像是飛速運轉的城市機器的散熱孔,緩解這都市生活的疲憊與寂寞。但是,寸土寸金的城市中,這樣休憩與交流的場所,正在一點點淡出我們的視線。
在上海方浜路上的春風得意樓,你會看到很多老先生,他們用上海話說笑著,聊了很久才開始向四面八方分散離去。茶館的經理梁似瑛介紹說,這是每周六的固定節目。早上6點鐘,茶樓開始供應早茶,陸陸續續就有老先生上來,他們各自帶著報紙和一周的見聞,從國家大事到家長里短,老先生們要熱熱鬧鬧地聊到快10點才散場。
“上海這幾年城市規劃也快起來了,很多老區改建了,老鄰居都分散了。現在住高樓和原來住弄堂不一樣,都關著門,誰也不認識誰,特別是老人家連和人說話的機會都少了。”為了給這些老人一個說話的地方,雖然早茶利潤不高,梁經理多年來還是堅持著這個業務。
春風得意樓每天的早茶時段會接待不同群體的聚會,今天是某個機關的退休干部們,明天也許就是哪個拆遷了的社區的老鄰居們。因為鄰近一個古董市場,每周日早上這里還會有個收藏愛好者專場,大家來展示一下自己新淘到的寶貝。“有時候看著客人淘到一個寶貝那個滋潤的樣子,我都跟著他高興。”早茶時段的生意顯然也給了梁經理很多快樂。
然而這樣愉悅的交流場所在大都會里卻越來越難找。大移民的時代,熟人社會被打破。我們從一座城市搬到另一座城市,天天奔波于城市的水泥叢林之中,沒有心情去認識住在隔壁的鄰居。時尚的新型住宅區里,精心設計了“公共空間”,然而使用這個空間的人卻寥寥無幾。新開發的郊區城鎮,道路寬敞得可以容納6條車道,玻璃立面的大樓都有二三十層高,人的活動變得微不足道。零售業被裝進設計精巧的大廈里邊,臨街小店在城市改造的大潮沖擊下,一點點消失,街邊小攤在城管的嚴格執法下銷聲匿跡。車水馬龍的大都市呈現給你的,往往是寂寥的街景。
曾經,茶館被稱為介于家庭與工作之間的“第三空間”。也許,在人們住進了寬敞的大房子之后,這種用于交流的“第三空間”已經不再是城市生活的必需品了?
“第三空間”的作用
北京老舍茶館的尹智君總裁很肯定地說:“不管你買了多大的房子,把朋友都請到家里總是不方便的。請到家里來,朋友就得面對你的父母、家人,大家的話題是不一樣的,而且客人來之前你得打掃,客人走了要收拾,次數一多,這種交往反而變成負擔。”
而茶館,正是一個介于家庭與工作之間的“第三空間”。茶館作為典型的供市民交流的空間可謂歷史久矣。早在唐代開元年間,茶館已經在市井之中蔚然成風。時至宋代,茶館已經是《清明上河圖》的萬商云集、百業興旺不可或缺的一筆。那時茶館已經具備多種功能:喝茶聊天、品小吃、看表演、談生意、做買賣。明清之時,茶館進一步發展,每個茶館都針對不同的消費群體。春風得意樓的梁經理介紹說,清末民初,在老上海方浜路上的茶樓,都有固定群體光顧,有的是布匹商人的集散地,有的是古玩商人的據點。
茶館同時滋養了很多民間藝術。宋明之際,書茶館盛行,說書藝人的“話本”成為民間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到了清代,曲藝成為茶館的重頭戲。評彈、鼓書、相聲、戲曲的角兒們,往往也要借茶館來揚名立萬。
西方的觀察者們進入了中國城市后,敏感地發現了茶館的社會學意義,對茶館的“社會閑聊”產生了濃厚興趣,把其看做中國城市社區中的“自由空間”。這個最能反映民意的空間當然也引起了行政當局的密切關注。
隨著西方人進入中國的還有他們自己的公共空間形式——咖啡廳。雖然都是茶館的經營人,尹智君和梁似瑛都不諱言自己對于咖啡廳的喜愛。對于這兩位感性的女人而言,咖啡廳是混著奶香和咖啡香、有著異域風情、可以偶爾與朋友懇談一番的另一個空間。
除了女人味,咖啡廳的歷史也曾有過血雨腥風,連法國的大革命都是在咖啡廳里醞釀產生的。《悲慘世界》里就有革命者在咖啡廳策劃革命的情節。此外,英國的學者、法國的畫家、奧地利的音樂家們都是咖啡廳的主要顧客。在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看來,咖啡廳為布爾喬亞階級提供了自由參與公共事務,與公共權力抗衡的“公共領域”。文化歷史學家馬克曼·艾利斯甚至把咖啡廳看成“民間下議院”,在歐洲的現代化進程中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
中國最早的咖啡廳由法國人在云南開設,不過它真正的興盛是在開埠后上海的十里洋場。咖啡廳作為西方文明、進步的象征,從一開始就吸引了上層社會,特別是文化人的注意。自由主義海派文人張若谷稱文藝咖啡廳為“現代都會生活方面應有的一種設備”,他與田漢、朱應鵬等文人常在上海霞飛路的巴爾干咖啡店談論文藝、時事、要人、民族、世界……
左翼人士卻對咖啡館帶來的西方消費主義文化的入侵有本能的抵觸:郁達夫“寧可在茶館里坐坐,能夠聽到許多社會的瑣事和下層職業的情況”,而魯迅即便進入咖啡廳也堅持只喝綠茶。但當時“左聯”的活動卻都安排在公啡咖啡館,“公啡咖啡館是外國人開的,外國人對喝咖啡的人又不大注意,開會比較安全”。
從小處說,茶館與咖啡廳提供的空間是人與人交往的場所;從大處說,這個空間里滋養著最鮮活的市民文化,反映了最真實的民間意志,甚至孕育著推動社會發展的民間力量。
爭奪“空間”消費的市場
然而,這樣一個重要的空間曾經一度在中國社會中缺席了。隨著各大城市開始從消費型城市向生產型城市轉變的改造工程,市民生活空間被新建的生產部門不斷擠占,市民生活被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取代。只有大尺度的廣場、街道才能符合動輒數百上千人的游行需要,而茶館和咖啡廳這種小空間則漸漸淡出了城市的視線。
在20世紀80年代末,大多數的人還只是剛剛脫離了貧困線,人們的金錢更多地流向了物質消費,花錢買一個不大實惠的消閑空間畢竟不是大多數人能夠負擔的。十年之后,當上島咖啡進入大陸市場的時候,“以選擇場所為目的”的消費者越來越多。
總部位于上海的上島集團董事長游昌勝告訴記者:“1997年我們開第一家店的時候,內地懂得喝咖啡的人很少。如果直接進入北京或者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我一點把握都沒有。所以我們選擇了先在海南和東莞開店,那里臺商比較多,比較容易帶動。”慢慢地,游昌勝發現:“當時進來咖啡廳的人不是要喝咖啡的,他是要個環境。他約了朋友,都是會說我在哪里哪里,這里很漂亮。當時的東莞還不是很發達,裝修漂亮一點,當地人就覺得很不一樣,找朋友來,覺得體面。”
憑著寬敞的店面、棕綠色調的優雅裝修和舒適的沙發,上島咖啡吸引了越來越多的商務人士,并迅速在全國擴張。十年時間里,上島加盟店在大陸已經達到八九百家之多,遍布包括新疆、西藏在內的各個地區。
與此同時,同樣來自臺灣和外資的一些咖啡連鎖店也在東部一線城市擴張迅速。如果你在上海街頭走走,會發現咖啡廳的分布密度完全不亞于歐美城市;甚至在以茶館文化著稱于世的成都,僅良木緣咖啡廳就開到19家之多。而代表傳統市民空間的茶館,在此輪競爭中似乎處于弱勢,多以小規模的單兵作戰為主。“標準化是最大的瓶頸,”尹智君認為,“咖啡廳用的都是咖啡機,一按按鈕,出來的咖啡都是一個味道的,既達到了標準化又節省人力培訓。茶館里的茶都是人工沖泡的,每一泡味道都不一樣,更不要說養茶藝師了,那成本更高。想達到咖啡廳那種標準化的連鎖模式恐怕還要很多年。”
春風得意樓的梁經理卻比較樂觀:“去咖啡廳也好,去茶館也好,喝的東西雖然不一樣,但是需要的心境是一樣的。只有能夠品味生活、有和別人交流的愿望的人,才會去找這樣的空間。咖啡廳嘛,比較時尚、洋氣,也許更容易吸引人,由咖啡廳來培養這樣一個消費習慣也蠻好的。今天去咖啡廳的年輕人,過兩年也許就會來茶館了。這也是在給我培育市場呀。”
制造“空間”的高昂成本
咖啡廳雖多,但大多與印象中的“公共空間”有所差別。如果你看過美國喜劇《老友記》,你一定不會忘記主人公們每天相聚的咖啡廳。六位好朋友,每每舉著一大杯咖啡,聊著一天的瑣事……作為社區交流空間的咖啡廳本就該是這種日常的存在。
現今的咖啡廳未免太高級,四五十塊一小杯咖啡的價格,讓許多人沒有了走進去的底氣。很多連鎖咖啡廳面積往往有幾百平方米,隔成不同空間,再預備幾個包間。與其說是公共空間,不如說是在公共地段出售的私人空間。走進去的人,可以嗅出撲面而來的一股“商務”味道,讓人很難有閑聊的心情。
茶館的氣氛也不見得比咖啡廳休閑。“我輕易是不敢進茶館的。上海流行的都是茶藝館,每桌配個茶藝師,光調茶的器具就擺一桌子。我的媽呀,別說聊天了,我每次都是畢恭畢敬坐著,大氣都不敢出的。”一位經營咖啡廳的小伙子形容著他對茶館的感受。在四川、湖南一些內地城市,也許還能找到平價茶館,但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茶館都不約而同地走起了高端路線。這些的茶館,常常都是雕龍刻鳳的裝修,純木的家具,喝的是上百元一壺的頂級名茶,連盛茶的器皿,都是上好的瓷器。
為什么茶館、咖啡廳不能更平民化呢?難道小老百姓沒有喝茶聊天的需求嗎?
“當然不是,所有人都有交流的需要,這是人作為社會動物的本能。”北京奇遇花園咖啡館的經營者詹先生說,“最理想的咖啡廳,當然應該是以社區為基礎的。不過在北京很難做到,店面租金太貴了。我還有進口咖啡豆和人力資源的成本,攤在咖啡里,一杯賣三四十塊,單靠社區的消費是很難維持的。”
老舍茶館的尹智君也有同感:“現在茶館走高端路線也是沒辦法的,企業嘛,還是得以營利為目的的。店面租金很貴,為了保證一定的營業額,只能先抓住有消費能力的客人。一些高檔社區也許還能養得起一個社區型的茶館,但大部分社區是沒能力的。”那普通大眾的交流場所在哪呢?“也許在餐館吧,”詹先生猶豫地說。“中國的餐館不但提供美食,還把酒吧里的醉言醉語和咖啡廳里的思考交流一并收納了進來。”
尹智君卻不認為餐館能取代茶館:酒足飯飽之后,面對著一桌子殘羹剩飯,交流,就像是浮在盤子里的油,成了流于表面、難以消化的東西。她介紹說,老舍茶館這三層樓,“每層的設計都不一樣”,一樓是散座,點心和茶價格都不算高;二樓珍味樓,就比較貴一點了;到三層,是樓中四合院,單間茶室,屬于高消費。“這個設計也是為了讓不同階層都有個喝茶的地方。門口的二分錢大碗茶也還開著,過路的也能歇歇,喝口茶。”
“我父親在世的時候,就很熱心公益。我們一樓的散座,每周都會有一群票友聚在一起唱會兒戲。基本就是公益性質了,一位收5元,后來他們主動提出漲到了10元。企業可以做公益,可是也得在自己有能力的時候。創造工薪階層的公共空間,還是得靠政府。”尹智君說。
換個角度看社區
居民整體消費水平和經營成本的落差,也許真的是制約茶館、咖啡廳在一線城市走入社區的因素。星巴克在美國的成功得益于它的社區路線,星巴克要求員工們盡量記住所在社區中熟客的名字,以及他們喜歡的咖啡口味,成功地為客人營造了家一樣親切的“第三空間”。但進入中國市場后,星巴克也選擇了避開社區,而開在繁華的商業區。
其實,也有人這樣提出:星巴克設立分店的商業區,往往也是外國人集中的地方,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星巴克依舊在服務社區。這倒不失為“社區”的新概念,畢竟我們進入了大移民的年代,社區也不該拘泥于地理范圍。
開在商務區,服務于流動的消費人群的茶館、咖啡廳也就等于在服務一個脫離了地理概念的“社區”。游昌勝就強調,上島咖啡服務的是對上島品牌熟悉的老客人。他們在一家上島咖啡廳里喝到了好咖啡,享受到了好的服務,當他們到了其他地方,也還會愿意到當地的上島消費。
與那些“商務”咖啡廳不同,奇遇花園咖啡廳瞄準的則是另一個虛擬社區——網絡。“雖然我們現在還沒有能力成為社區咖啡館,我希望把奇遇花園做成北京的咖啡館,給北京提供一個公共空間,”詹先生告訴記者。他執著于公共空間的概念,所以偌大的咖啡廳沒有設計包間,采用全開放式的格局,以紅色帷幕稍作區隔。靠墻的一邊是一大排書架,擺滿了各式圖書,看著就足夠文藝。而每周末,這里都會舉行一些演講或者電影放映之類的活動。奇遇花園可以說是網絡上公共領域在實體空間中的延續,是虛擬空間某種程度的地理化。
如今,人口的流動與交通的發達已經打破了傳統社區的概念;網絡的興起,提供了人們一個更廣闊的公共領域,傳統的市民空間也隨著這些改變而改變。既然固態的“社區”被流動的“人群”取代,面對面的交流變成了網絡的高談闊論,茶館與咖啡廳,這樣半公共半私人的小空間,是否已經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呢?
早在20世紀60年代,城市評論家簡·雅各布斯就對這些小空間的作用做過總結:“沒有人比這些小生意主更渴望安全”。街邊的咖啡廳和小商店,是社會安全的天然保障者。他們透過自己的窗子,望向街道,用自己的“社會眼”監控著公共空間,使社區居民和過路行人在漫步這些街道的時候感到安全。
這些小空間同樣是社區生活的潤滑劑。半開放的咖啡廳,擺在街邊的座位,使人的活動節奏慢下來,促進了社區中人與人的交流。當你愿意放下所有的戒備,坐在咖啡廳里享受休閑的午后,當店員可以叫出你的名字,當你能放心地把重要物品暫時存放在柜臺上,社區的互信基礎就這樣建立起來了。
在城市無限擴展、汽車工業蓬勃發展的年代,人們曾經以為雅各布斯的描述將在美國大城市中消失。但是這些街道與小空間,生命力頑強得超出人們的預計。在中國的大都會,這些市民的空間也不應該消失。春風得意樓里老人們的閑聊,老舍茶館里票友們的聚會,奇遇花園咖啡廳里文藝青年的自我調侃,這些小空間構成了多彩的城市生活。
如果街道修得再窄一點;如果商業區與居住區沒有太涇渭分明地區隔開;如果政府與公益組織為平民社區的公共空間建設,提供一點點幫助……我們會保留一個生機勃勃的市民空間。
(稿件來源:《世界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