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娟

李白《清平調詞三首》寫楊貴妃事,可謂“語語濃艷,字字葩流”(《唐詩選脈會通》),據說當時就深得唐玄宗與楊貴妃歡喜。不過晚唐李睿所撰《松窗雜錄》卻說李白這三首詩暗含諷意,被高力士識破,進而向楊貴妃進讒,從此便斷了李白仕途。李睿之說,獲得后人附和,也有學者不以為然,由此而在唐詩學界引發一番爭論。
一
李睿撰寫的《松窗雜錄》說,天寶三載(744年)[1]的某一天,唐玄宗與楊貴妃在沉香亭前觀賞牡丹,一時興致來了。唐玄宗命宮廷大歌手李龜年持金花箋宣賜翰林供奉李白立進新樂詞《清平調詞》三章獻上,并說:“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詞為?”李白此時正醉眼蒙眬,仍遵命提筆書就。詩曰: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一支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李睿接著說,李白寫好詩后,李龜年立刻將它進呈到唐玄宗面前。玄宗即命梨園弟子絲竹伴奏,李龜年當場引吭而歌。“太真妃持玻璃七寶盞,酌西涼州葡萄酒,笑領歌意甚厚。”李龜年后來回憶說,在他所唱的歌曲中,最好的莫過于李白這三首《清平調詞》。從此,唐玄宗更加看重李白了。孰料李睿筆鋒一轉,又引出下面一段文字:
會高力士終以脫靴為恥,異日太真妃重吟前詞,力士戲曰:“比以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反拳拳如是?”太真妃驚曰:“何翰林學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飛燕指妃子,是賤之甚矣。”太真妃深然之,上嘗三欲命李白官,卒為宮中所捍而止。
此后,宋人樂史《太白遺事》也轉李睿所載,引以為真。至元人蕭士赟,其在《分類補注李太白集》中更認為,《清平調詞》中“云雨巫山”句諷刺“尤甚”,他說:
《高唐賦》序謂神女常薦先王之枕席矣。后序又曰襄王復夢遇焉。此云“枉斷腸”者,亦譏貴妃曾為壽王妃,使壽王未能忘情,是枉斷腸矣。
對李睿及蕭士赟持論,清人王琦批駁道:
巫山云雨,漢宮飛燕,唐人用之已為數見不鮮之典實。若如二子之說,巫山一事只可以喻聚淫之艷冶,飛燕一事只可以喻微賤之宮娃,外此皆非所宜言。何三唐諸子初不以此為忌耶?[2]
二
筆者認為,王琦所論極是。首先,《清平調詞三首》是應制詩。唐宋應制詩均是頌詩,這是體載所規定了的,稱“應制體”;倘比較《全唐詩》及《全宋詩》的其他篇章,即可明了。李白蔑視權貴確是事實,但他卻不會讓應制詩越俎代皰,去發揮諷喻的功能。
其次,天寶三載李白在寫《清平調詞三首》之前,正受到唐玄宗尊重和信用。玄宗讓他入翰林供奉,起草詔誥,很是春風得意。他認為他的理想抱負正在實現,想像著還要將其他在野的賢人引進京來。他在《溫泉侍從歸逢故人》里唱道:“激賞搖天筆,承恩賜御衣。逢君奏明主,他日共翻飛。”因此,當他應詔寫頌詩時,犯不著去頂撞圣上;再說當時他對玄宗皇帝是感恩戴德的,對楊貴妃也是很有好感的,這從他的《宣唐鴻猷》、《泛白蓮池序》、《宮中行樂詞八首》均可看出。
第三,唐人崇尚性自由,楚襄王的“巫山云雨”在唐人看來不是丑事,而是美事,或者是值得夸耀的風流韻事;趙飛燕是漢成帝的皇后,在漢代是絕代天嬌。拿他(她)們來比喻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戀情,應當不會有差錯。何況李白在詩里明明白白地寫著:他(她)比起今人來,還大遜風騷呢!(如“枉斷腸”、“可憐”句)
第四,唐玄宗、楊貴妃都是極有文化教養的人,《全唐詩》(包括補遺)存有唐玄宗詩一卷凡68首,楊貴妃詩、詞各一首,都寫得風流婉轉,有聲有色。李白詩中若有諷意,他們會看不出,何勞高力士提示?而高力士向楊貴妃的密告,外人又何以得知?
綜上所述,李睿在《松窗雜錄》里有關《清平調詞三首》的記錄,前半段是真,后半段是假。李白被迫離京,不是因為《清平調詞三首》冒犯了楊貴妃,而是另有原因(如魏顥在《李翰林集序》里所言,乃“以張垍饞逐”)。
三
這里順便再交代一點。《文學遺產》1980年第3期上曾刊載有吳企明先生《李白〈清平調詞〉三首辨》一文,認為《清平調詞三首》系李睿偽作,并非出自李白之手。其云:
照韋睿(筆者按:李睿一作韋睿)《松窗錄》的記事看來,李白撰《清平調詞》,正在楊玉環被冊為貴妃以后,得專房之寵的時候,楊玉環是在天寶四載被冊為貴妃的,這時李白已離開長安,在梁園、齊魯一帶漫游,不可能與楊貴妃相遇,并為之撰《清平調詞》三首。楊玉環于天寶三載被潛納宮中的時候,李白已在這年的春天“賜金還山”,遠離京師,沒有機緣在興慶池沉香亭畔,與楊玉環共賞牡丹,為之撰筆賦詞。退一步說,即使楊玉環被度為女道士入宮的時間,推得更早一點,李白也正在長安,但是,其時楊玉環的身份還是女道士,還不能公開隨侍玄宗左右,怎么會出現對妃子、賞名花、作新詞的盛事呢?《清平調詞》句“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敘事涉于虛妄;“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典故運用失當。《松窗錄》的記事,完全不合乎“潛納宮中”的史實。
不過,筆者查《新唐書·玄宗本紀》及樂史《楊太真外傳》,發現楊玉環被唐玄宗召入宮中,并非在天寶三載,而是在開元二十八年(740年)十月。是月,作為壽王妃的楊玉環(時年22歲)與唐玄宗(時年56歲)定情于驪山溫泉宮,在那里度過了18天(從甲子至辛巳)浪漫日子;其間下詔將楊玉環度為道士,號太真。之后,玄宗返回興慶宮,楊玉環則以道土身份(不再是王妃了)居于大明宮內的道觀。開元二十九年十一月,楊玉環已脫去道袍住進興慶宮,實際上處于后妃地位。《太平御覽》卷一百四十一記載說:
不期歲,恩禮如惠妃。太真姿質豐艷,善歌舞,通音律,智算過人。每倩盼承迎,動移上意。宮中呼為“娘子”,禮數實同皇后。
這樣來看,盡管楊玉環確實是在天寶四載(745年)八月初六被冊封為貴妃,但在此前地位已形同皇后(至少也形同皇妃)。她在宮苑中與玄宗早已公開出雙入對,恩愛纏綿。因此,天寶三載的她與玄宗一道,對妃子、賞名花,令翰林供奉李白獻新詞,是完全沒有問題的。《松窗雜錄》前半段所記,大抵是事實;《清平調詞三首》,也確實系李白所作。吳企明先生所論,不好成立。或者范文瀾先生先前也有同樣的認識,所以他在《中國通史簡編》第三編里有如是說:“《清平調》、《清平樂》等詞,無疑是李白所作。《清平調》、《清平樂》開專寫婦女的風氣。”[3]
注釋:
[1]《松窗雜錄》稱“天寶中”,學術界普遍依據清人王琦撰《李太白年譜》,改為天寶三載。
[2]轉見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上冊,第392頁,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版。
[3]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第三編第二冊,第709頁,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