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老友,不常見面,見了面總勸我“放下”。放下什么呢?沒說,斷續勸我:“把一切都放下。人就不會生病。”我發現我有點兒狡猾了。明知那是句佛家經常的教誨卻佯裝不知。佯裝不知,是因為我心里著實有些不快;可見嗔心確鑿,是要放下的。何致不快呢?
既知嗔心確在,就別較勁兒。坐下,喝茶,說點兒別的。可誰料,一晚上,主張放下的幾位卻始終沒放下幾十年前的“文革”舊怨。所以,放下什么才是真問題。比如說:放下煩惱,也放下責任嗎?放下怨恨,也放下愛怨嗎?放下差別心,難道連美丑、善惡都不要分?放下一切,既不可能,也不應該。總不會指著什么都瀟灑地說一聲“放下”,就算有了佛性吧?當然,萬事都不往心里去可以是你的選擇,你的自由。但人間的事絕不可以是這樣。也從來沒這樣過。
錯的不是執著,是執迷,有些談佛論道的書中將這兩個詞混用,竊以為十分不妥。“執迷”的意思,差不多是指異化、僵化、故步自封、知錯不改。何致如此呢?無非“名利”二字。但謀生,從而謀利,只要合法,就不是迷途。名卻厲害。溫飽甚至富足之后,價值感,常倒把人弄得不知所歸,其實也是在謀名了。價值感錯了嗎?人要活得有價值,不對嗎?問題是,在這個一切都可以賣的時代,價值的解釋權通常是屬于價格的;價值感自也是亦步亦趨。
而“執著”與“執迷”不分,本身就是迷途。這世界上有愛財的,有戀權的,有圖名的,有什么都不為單是爭強好勝的。人們常管這叫欲壑難填,叫執迷不悟,都是貶義。但愛財的也有比爾·蓋茨。他既能聚財也能理財,更懂得財為何用,不好嗎?戀權的嘛,也有毛遂自薦的敢于擔當,也有種種“舉賢不避親”的言與行,不對嗎?圖名的呢?雷鋒,雷鋒及一切好人!他們不圖名?可誰說他們沒干好事,不是好人?不過是不圖虛名、假名。爭強好勝也未必就不對,阿姆斯特朗怎么樣,那個身患癌癥還六次奪得環法自行車賽冠軍的人?對這些人,大家怎么說?會說他執迷?會請他放下?當然不,相反人們會贊美他們的執著——堅持不懈、百折不撓、矢志不渝,都是褒獎。
主張“一切都放下”,或“執著”與“執迷”分不清。是否正應了佛家的另一個關鍵詞——“無明”呢?
“無明”就是糊涂。但糊涂分兩種。一種叫頑固不化,朽木難雕,不可教也,“無明”應該是指這一種。另一種,比如少小無知,或“山重水復疑無路”,這不能算“無明”,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前奏,是成長壯大的起點。而鄭板橋的“難得糊涂”已然是大智慧了。
后一種糊涂,是錯誤嗎?執著地想弄明白某些尚且糊涂著的事物,不應該嗎?比如一件尚未理清的案件,一處尚未探明的礦藏,一項尚未完善的技術、對策或理論。這正是堅持不懈者施才展志的時候呀,怎倒要知難而退者來勸導他呢?嚴格說,我們的每一步其實都在不完善中,都在不甚明了中,甚至是巨大的迷茫之中,因而每時每刻都可能走對了,也都可能走錯了。問題是人沒有預知一切的能力。那么,是應該就此放下呢,還是要堅持下去?
老實說,我——此一姓史名鐵生的有限之在,確是個貪心充沛的家伙,天底下的美名、美物、美事沒有他沒想(要)過的,雖然我并不認為這是他多病的原因。不過,此一史鐵生確曾因病得福。二十一歲那年,命運讓這家伙不得不把那些充沛的東西——絕不敢說都放下了,只敢說——暫時都放一放。特別要強調的是,這“暫時都放一放”,絕非覺悟使然,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先哲有言:“愿意的,命運領著你走:不愿意的,命運拖著你走”。我就是那“不愿意”而被“拖著走”的。被拖著走了二十幾年,一日忽有所悟:那二十一歲的遭遇以及其后的二十幾年的被拖,未必不是神恩一一此一鐵生并未經受多少選擇之苦,便被放在了“不得不放一放”的地位,真是何等幸運的事情!雖則此一鐵生生性愚頑,放一放又拿起來。拿起來又不得不再放一放,至今也不能了斷塵根,也還是得了一些恩寵的。
如今已是年近花甲。也讀了些書,也想了些事,由衷感到,尼采那一句“愛命運”真是對人生態度之最英明的指引。當然不是說僅僅愛好的命運,而是說對一切命運都要持愛的態度。愛,再一次表明與“喜歡”不同,誰能喜歡壞運氣呢?但是你要愛它。就好比抓了一手壞牌,你罵它?恨它?耍著賴要重新發牌?當然你不喜歡它,但你要鎮靜,對它說是。而后看你如何能把這一手壞牌打得精彩。
大凡能人,都嫌棄宿命,反對宿命。可有誰是能力無限的人呢?那你就得承認局限。承認局限,大家都不反對。但那就是承認宿命呵。承認它并不等于放棄你的自由意志。浪漫點兒說就是:對舞蹈說是,然后自由地跳。這邏輯可以引申到一切領域。
所以,既得有所“放下”。又得有所“執著”——放下占有的欲望,執著于行走的努力。放不下前者的,必至貪、嗔、癡。連后者也放下的,難免還是貪、嗔、癡。看一切都是無意義的人,怎么可能會愛命運。不愛命運,必是心里多有怨。怨,涉及到人即是嗔——他人不合我意。涉及到物即是癡一一世界不可我心,仔細想來,都是一條貪根使然。
摘自《新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