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別（組詩）

胡　弦

在大地上

在大地上

我看見過那么多事物

我愛過它們的笑容、哭聲

行走在風中

凡它吹醒的我都一一經過

——這使我羞愧

在大地上

我不能在某個地方停下來

總是身不由己

連一根樹枝也不如

連一粒灰塵也不如

仿佛疼痛和尖叫在把我養育

多少年了

我只對苦難有記憶

需要醒來多少次，才能覺察

那遺落的眼神、嘆息

并坐下來，慢慢回想

把它們一一記起？

——也許

我應該只愛一棵樹，一座村莊

一條小路的一小段，或者

一根針里生銹的鐵……

可風吹著

把我聚攏，吹散

又吹來了遠方陌生的事物

恍如在夢中

一次又一次

我凝視夾竹桃新開的花朵

抬起頭來又看見了群星

候車室的椅子

既非惆悵，也非悲傷

就像這把椅子

就像這把椅子上的污漬

一些人離去，一些人坐下

它發出相似的吱嘎聲，其中

細微的差別，只有它自己能夠區分

但它不知道自己能表達什么，或者

已經表達了什么

腿、■、榫眼、木楔，那么多部位

發出聲音是一回事

重新整理內心的結構

是另一回事

無人落座時，它像完好如初

沒有壓力，內心的裂縫也像消失了

偌大的候車室里

滾動的喧囂像與它無關

鐵道上

奔跑的列車像與它無關

區 別

我醒來時，你還在沉睡，我獨自聽鳥鳴

等你醒來，我已不是那個聽鳥鳴的人，只是

一個

陪伴著你的人，把我區別開的

是鳥鳴，和你的睡眠，我卻不能把它們

聯系在一起，把一陣鳥鳴

帶到你夢中，多么困難，描述這一切

多么困難，而如果把你提前叫醒

我將只是個和你一起聽鳥鳴的人，而非

剛才那個聽鳥鳴的人

——還好，除了我，世界并未曾有所改變

送 別

車開了好久

像要開出南京了

但是她說，這只是南京的西南部

然后她說，到了

我看見路的右側出現了一片小樹林

左側是居民小區

她拉開車門，說，再見

她朝小區的大門走去

聽不見腳步聲

世界突然陷入了靜寂

只有發動機在輕輕戰栗

巨大的靜寂也就在那輕輕的戰栗中

戰栗

然后我們開車

像幾個突然進入陌生星球的人

我們和她

以及那小區、樹林、路

就這樣分開了

實際上——

實際上已經沒有從前

一朵花逝去

你又能記住它的哪一個瞬間？

雨下了兩天了

薔薇在開，在落

這不是從前的薔薇，它們僅僅

使我們想起了從前的薔薇

——連牽掛也會改變

少年和淚珠又怎能復制？

即便再次擁抱，也不過是抱緊了

彼此蒼涼而陌生的中年

何必，把從前竭力逃避的

再次抱進懷里

寬容的空氣收留了嘆息

像收留了廢棄的胸腔

以及遺忘在胸腔里的花園

我們不是無心之人

但倉促的腳印已消失

實際上，一直有人在打掃落花

一直有園丁來往于塵世

他們不悲傷，不勸導

灰色的背影，緩緩漂移，錯動

像模糊的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