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獅星
在我印象中,母親從來就不是那種經典的良母形象。首先,她長得不好看,又矮又胖,這簡直無法饒恕,她竟絲毫沒有繼承外祖母的大家閨秀風范,這使我很長時間在那些明媚照人的女子面前都有些不自在,很有點怨恨她的不負責任。要知道,一個雍容端莊的母親是對抗那些氣焰囂張的小女子多好的武器啊。
其次,她沒文化。母親是地主子女,小學畢業便下放到農村??伤齾s常做好學狀,于是那缺點經常有暴露的機會。例如看電視,母親會對著字幕一個個念,日積月累便積了不少錯別字,像菜畦念成菜哇,殲滅念成遷滅,甚至把寂寞念成了叔寞,二姐終于忍不住爆發出一陣大笑,勾引出我們所有人的笑意。母親惱羞成怒,說道:“我知道,我知道不是叔寞,我就是要故意念錯的,讓你們這些讀了書的子女來笑話我。”但以后再碰到拿不準的字,她便會喚人問:“你看這下面有個九字,里面是個監字的字念什么?”
母親也不誠實。八十年代家中清貧,很少吃到肉,學校春游時總是用豬油炒一碗飯,讓我帶去。我很羨慕其他孩子的面包雞蛋。母親便說那些面包都是用剩飯做的,又說家里的青菜比別人家的雞蛋都要好吃,我小時候是那樣信以為真。
最主要的,母親的脾氣也不好。大年三十讓我們打掃衛生,我們當然隨便應付,母親卻四處巡視,罵得家里雞飛狗跳。但她終于遇到了一次反抗——大哥在她的尖叫聲里突然愉快地喚了一聲:“媽?”
“哎?!蹦赣H一時沒反應過來,順口就應了,于是聽到大哥的“建設性意見”:“陽臺上的煤太黑了,要不要去洗干凈一點?”
在我印象中,這樣一個處處缺點又永遠發怒的母親,也會有她歡天喜地的時候。每年高校放假,大哥大姐回家,母親會立刻把他們的包打開,翻個底朝天。看見臟的衣物,便兩眼放光,如獲至寶,興高采烈地裹到衛生間去,然后我們便聽到她幾個小時的大聲抱怨,和一片嘩啦啦的水聲。
據說大哥畢業的時候,叫父母到他單位上看看,于是母親飛奔而去,把房間清得底朝天,再一頭扎進那單身宿舍樓的水房,廢寢忘食地將滿滿一個房間的被單和四季衣物全部晾在了公共水房里。從此,大哥再也不敢邀母親去他單位,并循循叮囑我們不要做那種傻事。
年前打電話,二姐說母親燙了個菠蘿頭,怕我聽不懂,又補充說,就是像卷毛獅子狗一樣。我便恍然大悟并樂不可支。年底回家,果真見她的頭像個菠蘿,母親看我笑得古怪,便先聲奪人地辯解,我越發歡快地笑了起來,母親愣了一下,終于也笑了。母親笑的時候,像母雞下蛋,是一種極單純的快樂。
我能確信,那漸漸年邁的婦人一定是知道的,我們都喜歡看到那樣的她,燙個傻傻的卷毛獅子頭,再也不用為生活操心。
摘自《揚子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