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瑜
“那個搞垮蘇聯(lián)的人”,就是歷史對戈爾巴喬夫的結(jié)論。他已經(jīng)戴著這頂帽子過了20年,還將帶著它度過余生。
“那么,您這位中央委員,為什么不挺身而出捍衛(wèi)改革呢?”1977年,斯塔夫羅波爾黨委書記戈爾巴喬夫追問總理柯西金為什么沒有堅持國企改革時,柯西金這樣反問他。
8年之后,戈爾巴喬夫成了蘇共總書記。由于始終籠罩在上述問題的陰影中,他決定利用自己的職位走出這個陰影。這一走他走了很遠,他精簡黨委讓黨委退出經(jīng)濟,他平反政治犯放開言論管制,他讓立法機關自由選舉,他放開私有經(jīng)濟,他停止軍備競賽從阿富汗撤軍并且在柏林墻倒塌之際一反“老大哥”的做派,說:德國是德國人的德國。他走得如此之遠,以至于當一個叫做蘇聯(lián)的龐然大物轟然倒塌時,人們開始抱怨他走得太遠了。
最近和一個小朋友談到戈爾巴喬夫,小朋友道:啊,那個搞垮蘇聯(lián)的人!“那個搞垮蘇聯(lián)的人”,就是歷史對這個老頭的結(jié)論。他已經(jīng)戴著這項帽子過了20年,還將帶著它度過余生,在“由人民書寫的歷史”上,他將永遠是那個“搞垮蘇聯(lián)的人”。
我對這位小朋友說:沒有一個人能搞垮一個國家,能搞垮一個國家的,只有這個國家的制度本身。“問題不在于戈爾巴喬夫想不想搞垮蘇聯(lián),而在于當他‘搞垮蘇聯(lián)的時候,人民群眾怎么就答應了呢?”人民群眾豈止答應,在立陶宛,在格魯吉亞,在阿塞拜疆,甚至在莫斯科,民眾風起云涌地推動了蘇聯(lián)的垮臺。雨果說:當一種觀念的時代已經(jīng)到來,沒有什么力量能夠阻擋它。這話的反面是:當一種觀念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沒有什么力量能夠挽留它。戈爾巴喬夫沒有搞垮蘇聯(lián),他只是給正在垮掉的蘇聯(lián)最后吹了一口氣。
蘇聯(lián)的經(jīng)濟增長二戰(zhàn)之后基本在逐年遞減。1946~1950年GNP增長率8.9%;1961~1965年4.8%;1971~1975年2.9%;1981~1985年則為11.7%。不錯,戈時代經(jīng)濟繼續(xù)下滑,但這不過是繼承了前輩“傳統(tǒng)”。問題不在于斯大林是個經(jīng)濟天才,其他人是笨蛋,而在于這種靠政府投資拉動和技術模仿實現(xiàn)的經(jīng)濟增長本來就不可持續(xù)。上世紀70年代初蘇聯(lián)實力最接近美國時,人均CDP也只有美國的1/3,軍工占國民產(chǎn)值的40%。
更不用提布拉格之春阿富汗戰(zhàn)爭烏克蘭饑荒以及古拉格群島了。
當然在一個觀念的過時和消亡之間,還需要一個推動力,還需要一個人,一個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人。
讀《戈爾巴喬夫回憶錄》,你會對這位老頭產(chǎn)生同情。1985年他接過一塊滾燙的石頭,他可以將這塊石頭放手,也可以將它傳下去。就是說,在砸自己的腳和別人的腳之間,他只能二選一。如果選擇放手,他無法向列祖列宗交代。如果傳下去,他無法向子孫后代交代。也正是因此,你又會對他產(chǎn)生敬意。他選擇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在這個龐大的官僚機器里爬行了幾十年,爬到頂峰,卻一腳踹開了這個機器,而這個機器的倒塌也意味著他自己的墜落。
為什么激進改革呢?為什么不漸進?很多人對此不能釋懷。但是自由的性質(zhì)類似于死亡。你要么死了,要么沒死,你不可能“有點”死了。當政治自由被打開一個口子,它就會一瀉千里。你不可能對著人群甲說你可以擁有言論自由,卻對著人群乙說你不能。我可以想象保住黨國蘇聯(lián),卻難以想象保住它可以通過不流血的方式。
這也是戈爾巴喬夫始料不及之處。他以為他可以放開管制同時強化專政,但多元社會和權力壟斷不相容。他必須做出選擇,是繼續(xù)支撐這個空心帝國,還是捅破那層紙。最后他說,如果不是我們,是誰?如果不在此刻,又待何時?
如果追求自保,他可以繼續(xù)趴在那個官僚機器上打瞌睡,但不幸的是,他在官僚機器的鼾聲之外還聽到歷史的轟鳴。欠賬的是別人,還錢的卻是他。欠了七十多年賬,當然不可能一夜還清。于是,在“人民書寫的歷史”上,他成了那個企圖還債卻又還不起的笑料。站在東德街頭對戈爾巴喬夫高呼“戈比我們歡迎您”的是人民群眾,哀嘆他背叛蘇聯(lián)的也是人民群眾。歷史,我們知道,它水性楊花又冷酷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