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鵬
1
他們看見告示那天是禮拜天的早晨。它突然出現在石林縣尾博邑鄉渾水塘村委會所有的電線桿子上。它們統一使用A4紙打印,字體是仿宋3號字,由于有的地方特別加了黑體,因此整張告示看上去驚心動魄:
是我殺了畢春。因為他貪贓枉法、徇私舞弊、行賄受賄、吃喝嫖賭、無惡不作,他死有余辜。他是靠賄選才當上村委會主任的。就是這樣一個惡霸,把我逼上了不歸路。我要告訴父老鄉親,殺死這種人不算什么,可是我卻要為這樣一個惡霸離開你們,離開我生長了40年的家鄉故土……
署名是江世興。
誰不知道江世興呢?他的家就在渾水塘村委會東口,那是兩間砌于1978年的紅磚瓦房,現在已經像所有村民的房屋一樣破破爛爛;房前有池塘,一條紅色土路通往20公里之外的路美邑,通向無法預知的未來。我想象身材健壯的江世興在殺死畢春之后冒著云南7月的大雨踏上這條泥濘不堪的崎嶇土路,朝著完全陌生的世界走去,或者,走向他40歲人生的反面。就像一枚錢幣被突然翻轉過來,而誰能想到翻動它的竟是一起蠻橫的兇殺?
消息很快傳開了。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動手把看得見的殺人告白撕掉了,他們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要這樣干。他們感到一絲前所未有的恐慌,其中摻雜著數不清的對于一個熟悉男人似是而非的記憶與猜測,他們無法將紛亂的細節和眼前這個可怕的事實完整聯系起來。真相越來越模糊了。
最先趕到村子的路美邑派出所民警仔細辨認了這張殺人告白,隨后向縣公安局刑警隊做了報告。后者派出的一名刑警來到空闊的村小組辦公樓門前,7月的大風吹過泥濘的地面,讓他感到莫名的荒涼。隨后,很多村民從各自的房屋里走出來,聚集在他周圍。他們沉默著,一言不發,有的人抱著兩手打量著他,仿佛在確認警方處理這件事情的最終態度。他在眾人的默默注視下走向辦公室,在那里,代理村長正等著他。
真的是江世興?
肯定是他。代理村長說。
他的膽子太大了。
他的膽子一向很大。
你們多長時間沒見過這個人了?
20天。
他會跑到哪里?
天知道。
你說,一個殺人犯到底會跑到哪里……
2
現在看來,唐天寶九年(公元750年)真是一個詭異的年份。7月,南詔國第五世王閣羅鳳攜愛妃巖焱前往成都進謁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如今的楚雄彝族自治州的姚安縣是他們的必經之路,而史料的記載是,被稱作南詔國一代豪雄的閣羅鳳特意選擇這條彎路前往成都,畢竟,姚安都督張虔陀是他多年的朋友——作為唐朝安置在距離南詔國最近的一個行政府衙,張虔陀幾乎每年都要和這位大唐屬國的國君見一兩次面,除了共商國是就是談論音律和詩歌;閣羅鳳也經常遣人把南詔特產送往姚安。
但我想說的是,歷史往往靠不住。發生在那天夜里的故事在大理巍山民間有多種版本。最常聽到的版本是:天寶九年七月的一天深夜,趕到姚安的閣羅鳳人困馬乏。隨從兵將扣開姚安的府門,張虔陀出人意料地沒有出門迎接。家丁告訴閣羅鳳,張督撫已經睡下了,南詔王不如先回館驛休息,明天督撫肯定會設宴接風。閣羅鳳只好帶著巖焱和一干隨從來到姚安館驛下榻。這天夜里他做了一個很不好的夢,夢見自己騎著一匹吊額金睛的白虎摔下蒼山懸崖。半夜他驚醒過來。淡淡的月光透過窗欞灑到地板上。
他起身燃亮蠟燭,王妃巖焱醒了。當天夜里的談話在史料中無處可尋,但在彝族民間被執拗地封存下來。閣羅鳳向愛妃復述了自己所做的夢,擔心這很可能是不祥之兆。巖焱認為一切夢境都是虛妄的,她勸閣羅鳳不必介懷,南詔國在閣羅鳳的治下國泰民安,風調雨順,能發生什么意外呢?
但是閣羅鳳一直坐到天亮。
他的夢或許是以這樣的方式應驗的:張虔陀居然一直到次日午時才同意見他。他感到納悶。這是從前那個張虔陀嗎?是什么原因突然讓他變得怠慢了?是唐王對南詔的政策有了新變化?當他最終在府衙里見到張虔陀時果然暗暗吃驚。張虔陀表情冷漠,輕慢地吩咐侍從給閣羅鳳夫婦安排座上茶。閣羅鳳讓下人奉上不少南詔今年的扎染布匹和新鮮烏梅。他告訴張虔陀,這次是前往成都拜謁鮮于仲通,共商如何抵御與防備日益強大的吐蕃。
令人尷尬的是,張虔陀有點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不時劃過閣羅鳳的王妃巖焱。她的美貌是顯而易見的,她讓這個頗為寒酸的府衙充滿某種神奇的光亮。閣羅鳳記得這并非張虔陀頭一回見到巖焱,早在兩年前他將巖焱娶進皇宮、大宴群臣的時候張虔陀就曾經作為貴客來到南詔都城并且喝得大醉。現在,他寧可把張虔陀的心神不寧看作一時的倦怠。當他述說自己準備組建一支三萬人的精銳步兵布防在蒼山腳下嚴防吐蕃偷襲時,張虔陀發出一聲冷笑,
你以為你真能擋住兵強馬壯的吐蕃?
憑借洱海和蒼山天險,應該沒什么問題。閣羅鳳說。
張虔陀站起身在屋子里緩緩踱步,用力搖頭。沒有大唐神兵,你們南詔沒辦法抵御吐蕃。
據說當時閣羅鳳強壓心頭的不快,笑笑說,南詔只不過未雨綢繆,但防御吐蕃當然需要大唐的鼎立協助。我這次去成都就是打算和鮮于將軍詳談。
不必了。張虔陀傲慢地擺擺手。我知道圣上的意思。對付吐蕃至少需要南詔投入十萬兵力,否則,吐蕃將輕而易舉突破南詔的蒼山防線一腳踩碎你的巍山城。
督撫的意思是讓南詔擴充兵力?
你難道不清楚吐蕃的實力和野心?
可我已經投入了我的精銳部隊。
張虔陀一聲冷笑。你是怕兵力投入過多后方空虛被我大唐突然從東面突襲吧。
閣羅鳳沒說話。巖焱沖他使了一個眼色。他鐵青著臉起身告辭。但是隨后發生的一切令人猝不及防——張虔陀居然傲慢地斥責閣羅鳳實在是不通事理。難道來一趟姚安府就帶這點破布和水果?
我只是來看一個朋友。閣羅鳳深感意外。
朋友?圣上可不準許我跟南詔人私交過密。張虔陀說,這點東西你還是拿回你的南詔去吧。
直說無妨,你還想要什么?
張虔陀看了看巖焱。當然是她,你的第四個妃子。你把她給我留下吧。
3
現在輪到我朋友李果的故事了。故事的開頭與我無關,后來我的報道卻讓這個神秘故事轟動一時。盡管李果已經是昆明的“名記”,但出于某種緣由,當時他沒把這個故事搬上報紙,只是原原本本把它講給我聽(誰碰上這種事情都免不了找個朋友傾訴)。他沒想到我竟然也摻和進來了。
我們從頭開始。
李果接到那個包裹的時間是2007年8月10號,那天我正在石林尾博邑采訪畢春殺人案件。他摸摸這只牛皮紙信封,里面的東西硬得硌手。他立即判斷出這是什么東西——一只小小的數碼磁帶。誰會給他寄這樣的東西?收信人明白無誤,準確寄到他們報社他的部門;寄件人一欄很模糊,只寫著“昆明,小蝶”。字跡清秀漂亮,像出自書法愛好者之手。
他回到家很晚了,毛毛準備了一桌子好菜:清湯牛肉、紅燒鯽魚、酸辣白菜、干煸土豆絲、家常豆腐。他抱住她響亮地吻她的嘴唇。他累極了——出差17天,之前是另一趟,11天,無休止的連軸轉讓他們很難坐下來吃頓熱飯。她說她忙活一下午就是犒勞他的。他們手拉手坐下來狼吞虎咽。她看起來也憔悴不少,最近報社改版把她累慘啦。他建議她換一家報社——毛毛在《春城晨報》做社會版編輯,每天工作10小時以上,這對一個女人來說實在太殘酷。但毛毛不是那種說離開就離開的女人,她在這家報社干了8年了,整整8年。她居然對這份發行量下滑得很厲害的報紙仍滿懷激情。他們早就盤算過改變一下現狀,但離開報社、離開新聞他們還能干點什么?
他們收拾干凈、坐到客廳沙發上之后他才想起那盒磁帶。他告訴毛毛他不認識什么小蝶。看起來像個女的,但沒準是個無聊男人的網名。這種艷俗的名字滿大街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