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的人生里退場

梅　吉

(1)

那天，頌恩是被迫去見葉青的，徐揚要和葉青分手。

見到葉青的那個瞬間，頌恩有點怔，她是真的美，雪白的鵝蛋臉，晶瑩的大眼睛，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緊緊握著一杯水。

頌恩困窘地把徐揚要分手的理由說出來：他要出國，機會難得。頌恩知道，葉青根本沒有專心聽，她的精神與眼神都不大集中，她不是遲鈍的女子，男友的移情早已洞悉，只是她想要看到最后的結果，但那個懦弱的男人連見她最后一面的勇氣都沒有。

頌恩知道他們的一些事，是大學同學，后來徐揚讀研，3年的學費生活費都是葉青掙的。也許在徐揚看來，金錢的糾葛已經讓他們的愛情變得不對等，他不愿意帶著一份感恩的心與葉青相愛，所以他愛上了另一個讓他輕松的女子。

末了，葉青緩緩地對頌恩說，我在旁邊酒店開了一個房間，本想若是他來，我就帶他去……你要去嗎?

頌恩去了，他不是坐懷不亂的男子，女色當前心里還是動搖的。只是當葉青淚流滿面地裸露出單薄的身體時，他的心突然疼了起來，他沒有辦法說服自己乘人之危，更沒有辦法對這樣一個悲傷痛苦的女子下手。他用被單裹住她，把她抱在懷里，他說，你可以睡一會兒。她的睫毛抖動得厲害，眼淚不斷地洶涌而出，然后，她把頭埋在他的頸窩上，一直往里鉆，好像要尋找更暖的位置。

頌恩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僅僅是抱著一個女子在他的懷里入睡。徐揚是頌恩認識的最有學問的朋友，頌恩沒有讀過多少書，16歲那年就從老家出來了，做過很多苦力，現在在一家夜總會里看場子，過著酒醉沉迷的生活。

(2)

頌恩偶爾會給葉青打個電話，他們都不知道說些什么，大多時間里都是空白。他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那個早晨他們分開后，他很想念她，那樣的想念讓他歡喜又不知所措。

直到有一次，快要掛上電話的時候，他聽到她說，我做了菜怕吃不完，你要來嗎?他在電話這邊雀躍地點頭，行，馬上，很快。

他在房間里緊張地換衣服，打理頭發，擦鞋，還噴了一些香水。他想要把自己身上那些低俗的東西遮蓋住，甚至下意識里學著徐揚的著裝。當他看到鏡子里穿著白襯衣、藍色牛仔褲和運動鞋的自己時，鼻翼很酸。她是大學生，那么美，那么純。而他，在過去的10年里已經被染成了灰色。

那是他們第二次見面，她的頭發剪短了，臉瘦了。她往他碗里夾菜，很家常的小菜，麻婆豆腐、清炒油麥菜、番茄炒蛋和鯽魚湯。他吃了兩碗飯，吃得很歡喜。

她突然問，你和徐揚是同學嗎?他的身體震蕩了一下，頭埋在飯碗里混亂地“嗯”了一聲。她說，你在哪里工作?他撒了第二個謊，設計院。原來，要圓一個謊真的是需要更多的謊，他不得不虛構了自己的學歷，工作，家庭背景……

他希望自己在她心目中是高大而健康的形象，他很怕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后她會疏遠他。他甚至對自己說，也許他能夠達到她的高度，做個與她匹配的男子呢。他開始去書店買書，那些生澀而乏味的內容，他一頁一頁地讀下去。他亦在上班的時候，拿著初一的英語課本，遇到不會的發音就去問別人。

那個時候，葉青做著兩份工作，白天在一家外貿公司，晚上去夜校代課，因為她為徐揚花了太多的錢，她需要還債。

實在想念得厲害的時候，頌恩就給葉青打電話，明天要下雨，記得帶傘啊。她說，你要來吃飯嗎?他說，不了，工作很忙。

原來每一個男子，都會在愛的女子面前心生怯意，害怕他們沒有未來，所以不斷地隱忍，克制，假裝。

(3)

他給她打電話，聽到她咳嗽，她病了。他去看她，她發燒到39度，連晚飯也沒有吃。他喂她吃藥，把濕毛巾敷在她額頭上，然后去廚房熬稀飯。他看到她的床邊放著書本，全是英文，他翻了兩頁，心里很灰。

夜里，葉青清醒了一些。看見他坐在地板上，她拉開被褥，你上來吧。他遲疑了一下，合衣躺在她的身邊。她扳過他的手臂枕在上面，用手橫抱住他的胸，她說，謝謝你。

他說，你以后不要做兩份工作了，徐揚已經寄錢給我，讓我還給你!

頌恩感覺到，葉青的眼淚滴在了他的手臂上，他知道她還沒有忘記徐揚。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呢，他愿意在她失戀的時候陪伴她，安慰她，為她療傷。他從來沒有這樣珍惜一個人，這么謹慎而小心。

頌恩又找了一份工作，在公園里扮大灰熊。正是盛夏，他套在厚重的絨服里渾身是汗，孩子們來抓他的尾巴，他有時候會站不穩一個踉蹌摔在地上，可他很快又從地上爬起來，拍拍手又蹦跳起來。

他把積蓄和工資放在信封里，交給葉青。他說，這都是徐揚還她的錢。她起初也有懷疑，他說，那個家伙覺得對不起你，所以不敢面對你。是呀，連分手都要別人替他出面，還錢當然也由別人轉交，她也就相信了。

葉青想去讀書，以前她為了徐揚放棄深造，現在徐揚還給她錢了，她可以還掉債務輕松地去上學了。頌恩很支持，他大大咧咧地說，你去讀書，學費和生活費徐揚會出，以前你供他上學，現在該他支持你，對那個壞男人，你不用和他客氣。

8月，葉青辭職了，在家里準備復習考研。頌恩更加努力地工作，在公園里扮小丑，在建筑工地搬磚運水泥……他沒有多少技能，除了勞力，夜里，他散架似地躺在床上，腦海里都是葉青，徹夜的思念撲面而來，讓他心里酸楚得厲害。他想，原來他真的可以這樣偉大，不需要任何回報地對一個人好。

(4)

有3年的時間，頌恩都沒有再見到葉青。那一年，她考上研究生去了另一個城市，她只給頌恩打過一個電話，讓徐揚不要哥錢給她了。

扣上電話，他沿著馬路走了很長時間，他知道她要開始全新的生活了，在那個新世界里是沒有他的，她要把他連同過去的一切清空。

也好，他想，她會有好的前程和好的愛情。他怎么能奢望她呢，他們之間的距離，不是咫尺，而是天涯。他一直隱忍著自己的感情，也知道他們之間是沒有可能的。

頌恩沒有再去夜總會做保安，他念了夜校，拿了一個文憑。他應聘進了一家公司做銷售，穿西裝打領帶，夾公文包。夜里醒來的時候，他會覺得恍惚，這一生，他和葉青還會遇到嗎?

他們真的遇到了，在一個行業峰會里，她從電梯走出來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懵掉了。她已經不是那個怯怯的、為失戀流淚的女子了，她穿著干練的西裝，挽著發髻，目光灼灼。他手里拿著一疊公司產品的宣傳單，嘩啦啦散了一地，他低下身慌亂地去撿，他的眼睛潮濕得厲害。她蹲到他面前，幫他抬資料，他的頭埋得很低，直到她把那疊資料放到他手里，他也沒有與她說過一個字。

為了避免她看到他，他從樓梯走下樓。在轉角的地方，他慢慢蹲了下去，用手狠狠地捂住自己的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他沒有想到，他的身體里會有這么多的能量愛著她，因為那么愛她而滿腹心酸。

現在的她更加耀眼了，而他即使已經成了一個銷售人員，也與她隔著太多的距離。他從別人那里打聽到，她是一家外資公司的企劃總監。他的身份很黯然，而她應該有更好的男子去愛她。他只能從她的人生里退場，只能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仰視她。

從大樓里離開的時候，他不知道她在找他，她把資料交到他手里的時候覺得他有些熟悉，走出幾步后，她猛然地意識到，那是他!

他不知道，這幾年她一直在找他。她去了他說的設計院。那兒根本沒有他這個人。她只好聯系了徐揚，終于知道了他的真實學歷和工作，也知道了那些錢是他給她的。她知道了他對她的感情，但是她失去了他的消息。

那個時候，她隱約覺得自己依賴上了他。他沉默，內斂，甚至有些木訥，但是他的懷抱很溫暖，他熬的粥很好喝。他是她失戀時的創可貼，她的傷在他的呵護下漸漸愈合了，但是她很怕再去信任一個男人，所以她逃離了。

(5)

而今，她回到這座城市。她和他進過同一家餐廳，看過同一部電影，走過同一座天橋……他們有很多很多次的擦肩而過，卻一再地錯過。

也許，有的愛情就是這樣，是時機不對，也是緣分不夠。

編輯彩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