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高峰
確切地說,在我十二歲、弟弟八歲之前,我和弟弟的關系就是一部火星四濺的斗爭史。
誰也說不明白,一母同胞的親兄弟為什么會像小公雞一樣斗個不停。一直到我很會思考問題的時候,我竭盡所能地在記憶里進行倒帶式地搜索,然而所能記起的,就是跟弟弟一次又一次的打架,拳腳相加。后來我稍大幾歲離開了家,有了同學、朋友和另外的兄弟,這才知道原來人世間不單單我和弟弟是這樣,很多很多的兄弟都這樣。于是,我才有了那么點兒坦然。
但是我和弟弟還是有一點不一樣。因為在我們兄弟的那段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斗爭史中,我是唯一的勝利者。是的,無論我是主動挑釁還是被動還擊,我總能笑到最后。一開始我也這么認為,我比弟弟大四歲嘛,沒有理由失敗的。這種勝利給我帶來的信心讓我的氣焰很囂張,在同伴們中成了所謂的“孩子王”。
我和弟弟的斗爭史終止在我十二歲,那年弟弟八歲。對,我依舊大他四歲,我想這種情勢是不會改變了。十二歲那年跟弟弟的最后一場戰爭,我也依舊是勝利者,雖然是險勝,甚至說贏得比較蹊蹺,但我終歸是贏了。不過就在那天晚上,我為我和弟弟的這段歷史找到了最合適的終止點。而且,我也為我和弟弟的關系起了一個恰當的名稱:弟兄。
還是直接說那場戰爭吧。
十二歲那年,弟弟其實已經跟我差不多高了,但看起來比我壯實得多。這其實不能怪我,是該死的挑食把我瘦成那樣的。包括我自己在內,誰都覺得我有點如母親所說的,像根豆芽菜——無論體形還是膚色。所以全家人有意無意都有點保護我的意思,盡管我一直不愿意承認。
說我瘦我當然是承認的,但我絕不承認我弱。別的不敢說,我對結實粗壯的弟弟保持著高達百分之百的勝率,就可以證明一切了。
十二歲的那場大戰是我挑起的,在我家的打麥場上。那時正是夏收季節,每家都有一個寬敞平整的打麥場。夕陽斜照時,打麥場就是孩子們的樂園。照例,那天大伙兒都在我家的打麥場瘋。玩累了,鬧夠了,我們正百無聊賴地想著該怎么打發夜幕降臨前的那段時間。是父親無意中為我們拉開了斗爭的大幕。父親說打麥場中央的石轱轆礙事了,你們不是閑得慌嗎,把它滾到場邊去!父親下完命令就離開了,他向來如此。可是這個命令卻讓我們炸開了鍋。那個石轱轆由我們大家來推當然不成問題,但是如果由一個人來滾,實在是很有挑戰性的。在大家的簇擁下,我想試試,這個念頭有點瘋狂,因為那個石轱轆起碼有上百斤。但我向來就是“人來瘋”,所以我覺得就應該我來搬,這也是我作為“領袖”所應有的行為。就在我捋袖子往手心里啐唾沫做準備時,從家里剛來的弟弟很興奮地擠了上來:哥,這個你搬不動,我來吧。
說句實話,短短幾個字一下就惹起了我的怒火,什么叫你搬不動我來?是的,我是搬不動,我試過,而且不止一次,但是我都搬不動了,你來就可以嗎?于是,弟弟的這句話成了大戰的導火索。其實,我和弟弟打架根本就不需要點火,伸手就來。
夏夜,涼爽的風,寬闊的打麥場,人聲鼎沸,我和弟弟這一架打得天昏地暗。也不知過了多久,伙伴們都看膩了喊倦了,就三三兩兩地坐在邊上看著等結果,只要誰先哇地一聲哭出來,就代表戰爭結束了——我們向來都是這么評判的。我聽到自己的心跳開始不規則了,我還能感覺到眼前的星星閃爍得太多太亂了,那種虛脫的眩暈就要戰勝平衡感時,我知道我要敗了,史無前例的第一場敗仗。但我又咬牙堅持了三秒,是不甘心和惱羞成怒的力量支撐著我。就在這三秒鐘里,弟弟適時地發出了哭聲。其實,只是三秒,再多一秒我即使不投降也會摔倒在地。但是弟弟哭了,我又一次贏了。所以,弟弟的哭聲還沒結束,我就癱倒在了場邊的涼席上(夏天,我們總是睡在露天的涼席上的)。
見這場架仍然毫無意外地以我的勝利告終,伙伴們感到很無趣,便一下都散了。
那場架的結果讓父親看到了,他難得地呵斥了我們兄弟一頓,理由是沒力氣把轱轆搬走,倒是有力氣打架!
也許是真打累了,我對弟弟的哭聲還沒來得及諷刺上兩句,就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我感覺到弟弟輕輕踹了我兩下,這是慣例,每次打完架我們打招呼都是用腳踹。知道弟弟是想去撒尿,一個人害怕,特別是夜晚的田野。我揉了揉眼,沒吭聲。
弟弟起來了,我瞇著眼,把竊笑都準備好了,等著看他怎樣慌里慌張地來回跑。弟弟回頭看了我一眼,竟輕輕走到那個石轱轆前,輕呼一口氣,一貓腰就把石轱轆翻了起來,慢慢滾到了打麥場邊上。那姿勢真是像極了強壯的父親。
于是,在弟弟的喘息聲尚未清晰地傳過來時,我趕緊翻了個身,抹去了眼角不留心沾上的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