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和藝事

阮義忠

來過我們家的人莫不驚訝：怎么有可能把每個角落打理得一塵不染，一定是有位盡責的傭人，或是老婆潔癖成性。事實上都不是，而是我有一把好用又好看的掃把。

我喜歡做家事并視之為享受，因為樂在其中使我悟到一些道理：工作就是修行，家事和藝事同重，事事持之以恒方有可為。

畫家陳丹青兄來臺演講之際至舍下小聚，當他知道我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掃把掃地時，脫口贊嘆：“喔——朱子家訓!”

這520余字的待人處事格言，從清初起就被尊崇下來。小時常從一些人家的墻上掛軸讀到，現(xiàn)在卻難得一見。如今，誰會認同“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nèi)外整潔”是做人做事、修身養(yǎng)性的根本呢?

要說我喜歡的這支掃把，得先從我最近的一次室內(nèi)空間設計經(jīng)驗談起。一年多前，我為兒子的將來打算，在臺北近郊的關渡山上，買了一間屋齡已有1/4世紀的公寓套間，頭期款幫他出，貸款由他按月繳，這也是為剛步入社會，初次賺錢的他養(yǎng)成儲蓄習慣的考慮。

這間舊屋子不怎么值錢，但一望無攔的觀音山和淡水河以及出海口，可是臺北盆地難覓的美景。它就在我任教20多載的臺北藝術大學后方，然而所有我們這些各據(jù)不同藝術領域的老師都忽略了它，以為那是退休的老人家隱居所在。

我正是應一對退休夫婦之邀去吃喬遷之喜的午宴才發(fā)現(xiàn)的。一進門就被窗前的壯闊恢宏景象給攝住。我內(nèi)心深處被埋沒多年的室內(nèi)設計細胞一下子全給搖醒了，決定要為兒子打造一個日后他結婚生子也會時時處處想到他老爸心血的家。

我找了一位愿意完全配合的設計公司，把我的構想付諸實現(xiàn)。這個屋子原先隔間完全打掉重新規(guī)劃。每個角落、每樣建材、每件家具、每款擺飾、每套衛(wèi)浴、廚具、電器、音響設備，每扇窗簾、每盞燈……無一例外。我把這個家完完全全當成作品來創(chuàng)作，其痛快與滿足的境界是我畢生的藝事與俗事少能達到的。

我對設計的基本觀念是：“把好東西擺對地方”才是妙招，絕不為裝飾而添足。因此，室內(nèi)不擺多余之物，物物有其用。每一物的存在都要替另一物加分，而不是互相干擾，一切都要彼此呼應協(xié)調(diào)。

美感經(jīng)驗人人不同，品味亦是。主觀與客觀如何拿捏，各種主張都能自圓其說，但高下有別。一切心得唯有透過“做中學，學中覺”才最踏實。我很高興這次設計并親自督工的經(jīng)驗把我的藝術觀和人生態(tài)度做了一次應證。

屋內(nèi)再美也抵不上屋外景色的萬分之一。人工和自然之間永遠有段無法觸及的高度。因此設計就是一種登高的努力。把窗子盡量開大就成為不二的考慮，再加上用整面鏡子墻將天空、山峰、樹林、河流映成兩倍，就成了這間屋子的視覺重心。

在生活功能的考慮上，家家戶戶人人使用頻率最高的，莫不過是餐廳。于是，在視線最佳、氣氛最棒的落地窗前擺上餐桌椅也是理所當然。光是這兩點，就是這個老小區(qū)300多戶人家的破格之舉。因為大家都將倚窗之處布置成賞景陽臺，而成面鏡墻只有舞蹈教室會這么干的。

我想所有的好設計都要有一種出乎意料之感。如果什么都在料想之中，那怎能算真正用了心、動過腦呢?

家光是好看和好用還是不夠的，一定還要加上干凈。天天打掃正是一種關心和愛的體現(xiàn)。更何況，所謂的清潔，是要時時維持的，并不是等臟了才來除穢。“掃地，掃心地”，時時保持心地的清凈，惡念也不會層層累積。

我最受不了吸塵器，一來聲音太吵，二來讓我覺得自己也成了清潔機器，我需要用手“膚慰”房子而不是用噪音和地板吵架。所以各式各樣的掃把是我多少年來最常相伴的器物。

盡管這么多年來，每一款掃把都還算堪用，但從沒有一把稱得上好看的。所以我都將掃把藏在連自己都不容易瞥見的角落，仿佛它是個污點，需要遮掩似的。直至有一天，在北投老市場的附近，一位戴著斗笠的農(nóng)人挑著兩摞掃把，沿街叫賣，沒人理他。老遠我就被那造型特別的掃把所吸引，他看我趨前，馬上開口：“很好用喔，大家都不識貨，我是從埔里北上看兒子，順便帶些來賣，賣幾把算幾把。沒想到這么難賣，連我兒子也不想要。”

真關的掃把，柄是有節(jié)的竹竿，身是蘆葦尾，把它們綁在一起的是結實的藤條。而那個如同發(fā)飾的編扎法，還真有那么幾分婉約之美。

我見過很多器物之美，但從“敝帚”上體會到無一寸多余，無一分少矣的造型，同時又把竹、藤、草三物之長結合得如此之好，可真是大喜過望啊!它讓我明白了用物之美與該有的待物之禮。

無論是東西方的宗教，每每透過藝術手法將物質(zhì)賦予圣潔。而當我們用最好的創(chuàng)意去彰顯物的特質(zhì)，并懷著敬意使用它，原先冷冰冰的東西也就有了靈性，美也因而產(chǎn)生了。

從那天起，我掃起地來就多了那么一份幸福感和感恩心。之后，當我在“十竹齋箋譜”中發(fā)現(xiàn)，這造型優(yōu)美的掃把在明朝崇禎年間已入畫，又多了一份與傳統(tǒng)脈通的踏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