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劍小說兩題

曾　劍

曾劍，湖北紅安人，1972年出生，1990年入伍。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全軍青年作家培訓班、遼寧文學院新銳作家班。先后在《青春》《神劍》《長城》《鴨綠江》《解放軍文藝》《青年文學》《西北軍事文學》《西南軍事文學》等報刊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八十余萬字。部分作品被《作家文摘》《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青年博覽》等選載。作品曾獲湖北作協全國詩歌征文一等獎、全軍“在三個代表旗幟下”征文二等獎、《青春》讀者最喜愛文學獎、《鴨綠江》文學獎、全軍“軍旅優秀作品”短篇小說獎、“解放軍文藝”新作品獎等軍內外文學獎。遼寧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現為遼西某部宣傳科長，少校軍銜。

西瓜緣

我家在湖北紅安，是革命老區。革命老區大都很窮，何況我家在老區的深山密林里。我十歲前，還沒見過西瓜。爹在大別山那邊河南的境地修水庫，據說吃過幾回西瓜。爹拍拍我的后腦勺，說等他修完水庫，就給我帶一個回來。爹走了，走前挑著娘為他準備的一壇子咸菜，一蛇皮袋地瓜，幾件換洗的衣服。爹的背影消失后，我便坐在我家那棵老槐樹下，遠眺大別山巔，滿腦子都是西瓜。由于爹對西瓜的描述不是太清楚，我腦子里的西瓜樣子總是變幻著的，形狀和顏色總也定不下來。直到有一天，我在電影《小兵張嘎》里看見了西瓜，我高興得直叫：“西瓜，西瓜！”可惜那是一部黑白電影，關于西瓜到底是怎樣的綠，我還是不清楚。

有一天，從山那邊來了一個外鄉人，挑著兩大籮筐西瓜。村子沸騰了，人們都放下手中的活兒，圍著那個賣西瓜的人，圍著那兩籮筐西瓜。賣西瓜的那個人，力氣真大，那么一擔籮筐，怕是有三百斤吧。很多人去試了試，都沒能把西瓜挑起來。有人說：“大力王試試，大力王能擔起來。”大力王是村子里力氣最大的人，名子因此而來。大家轉著脖子找大力王，沒見著。我們幾個小孩子想看熱鬧，就去找他。

大力王在村東頭山腳下的草棚里，做泥瓦坯子。叫過他我們剛走幾步，他就急匆匆自個跑過來了。

大力王咬著牙，硬是幫著賣西瓜的，把西瓜從村這頭挑到了村那頭。他歇下來，大口大口喘氣。我們小孩子跟了過來，大人們也跟了過來。誰都清楚，大力王這么表現自己，一定是想從賣瓜人那里得到一個免費的西瓜。但賣瓜人并沒理會他，大力王的眼光便在那西瓜上，雞毛撣子似的拂來拂去。大力王是村子里力氣最大的人，也是最能吃的人。村子里窮，他的眼神常常是饑餓的，貪婪的。生產隊長見大力王的目光那么貪婪，都快將西瓜杵破了，就拍拍那個最大的西瓜，說：“大力王，你要是能把這個西瓜吃了，我給你付錢。”大力王疑惑地盯著隊長，隊長說：“當然，你要是吃不了，錢就得你自己掏。”大力王問：“真的嗎？”隊長說：“本隊長啥時說過假話。”

這是一場賭博，將給整個村子里的人帶來樂子，所有的人都很興奮地等待著這場熱鬧。隊長對吃瓜又作了一些規定，比如，要吃干凈，瓜皮上不能留紅色的瓤；要快吃，一口連一口，不能一口一個飽嗝一個屁的，那樣吃，誰都能吃下。

有人為大力王擔心，說西瓜比洗臉盆還大，足有三十斤，怕是要撐壞肚子。我不擔心。我喉嚨里溢滿唾液。我相信大力王能吃下去。別說西瓜就洗臉盆那么大，就是有洗腳盆那么大，他也能吃下去。就是我，也能吃下去，因為在我的幻想中，西瓜太好吃了。好吃的東西，當然吃不夠。

西瓜被切開了，那么鮮紅的瓜瓤，一下子映紅了眾人的眼。大力王起先吃得很香，呼啦呼啦一頓啃，漸漸地就吃得慢了，直打飽嗝，還放了一串屁，讓人覺得他是在一邊吃，一邊排泄。他的屁讓我們這些小孩哄然大笑。隊長不笑，隊長在一旁直催他：“快點啃，啃干凈了。我可告訴你，你耍滑，錢就得你自個出！”

大力王嘟嚕著，想說什么，剛進嘴的一塊瓜瓤掉了下來。隊長急了，沖大力王喊：“你是故意的，不算不算，這瓜錢得你自個出。”大力王也不爭辯，彎腰從地上撿起那塊瓜瓤，放進嘴里。那瓜瓤上沾滿了灰土，可我們都沒覺得惡心，一個個跟著他，咽著口水。

大力王不小心，又弄掉了一塊瓜瓤。他的肚子明顯地撐大了，使他彎腰撿瓜瓤的行動有些遲緩，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眼疾手快，搶在他前面把瓜瓤塞進了自己嘴里。隊長又急了，又說大力王是故意把瓜瓤弄掉的，是耍賴。大力王指一下那個小男孩，沖隊長嘟嚕道：“你讓他吐出來。你讓他吐出來，我把它吃了。”那個小男孩嚇得把臉埋進他娘的懷里，再也不敢抬頭。大力王長嘆一口氣，停住他的狼吞虎咽，指著那孩子的后腦勺，說：“你看，這不怨我吧。”隊長認為他是在拖延時間，罵道：“別雞巴說了，快吃吧。”大力王又啃了幾口。他一直是光著膀子的。他的肚子撐得像臨產的孕婦。他吃了幾口，實在吃不動了，向隊長求饒，說：“饒了我吧，我吃不下了，這剩下的，你老人家自個吃吧。”

隊長其實比他小，并不是老人家。隊長說：“我才不吃呢。我吃了，這錢誰出？”大力王說：“我哪里有錢。我要是有錢，還用得著同你打賭？我自己買一個得了。別說是我，就是我家里也掏不出一分錢來。”隊長說：“你媳婦身上有錢。”大力王說：“她窮得襠肉貼了凳——褲衩都穿不起，哪里有錢？”隊長說：“褲衩沒的穿，來錢才方便呢。”眾人一陣哄笑。大力王吃西瓜漲得通紅的臉，唰地白了。換了別人，大力王早上去揍他了。可是，他是隊長。隊長是村子里大力王唯一不敢碰的人。大力王裝作沒聽見，更兇狠地啃著西瓜，仿佛那瓜瓤就是隊長的肉。

西瓜就剩下兩小塊了，勝利在望。大伙見隊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心里涌出一陣快意。活該，誰叫你平時在村子里吆五喝六的，今天讓你也放點血。可誰知大力王不爭氣，就這最后兩小塊，他竟不吃了。他額上的汗，水流似的，順著臉頰往下淌，那臉蒼白如紙。大力王想讓自己躺下來，可是他的肚子太大了，無法完成這個平時對他來說再簡單不過的動作。他痛苦地立在那里。幾個人上前，抬他的頭，胳膊，腿，把他平放在地上。他的嘴唇烏紫，眼看就不行了。

我們的快意倏地變成了驚駭。隊長沖我們喊：“快去找來福。”來福是我們大隊的赤腳醫生，診所在大隊部。我們急忙向大隊部跑。也該大力王命大，我們沖到村頭，來福的身影出現了。他偶爾到各個村子巡診，這時恰好上我們村。

早有人抬來了門板，仿佛大力王已經是尸體了（我們那里有用門板抬死尸的風俗）。來福表揚那兩個抬門板來的人，說他們真聰明，人撐成這個樣子，不能彎曲，要用門板平抬。他讓他們用門板把大力王抬到陰涼通風處，給大力王灌了瀉藥，掛上吊針。

那個賣西瓜的外鄉人走到隊長面前，說：“你把錢給我吧，把錢給我我好走。”隊長說：“怎么是我給你錢呢？”外鄉人指著門板上的大力王，說：“他雖然沒把西瓜吃完，可他都那樣了，我咋管他要錢？”隊長大吼道：“是呀，他都那樣了，你還想要錢走人？扣下，把他扣下！”大伙圍向外鄉人。外鄉人嚇得扔下扁擔籮筐就跑，邊跑邊喊：“窮山惡水出刁民！”陳老師不愿意了。陳老師是我們大隊的語文老師，是我們村子唯一的文化人。他臉氣得刷白，沖著那個逃跑的背影喊：“不是出刁民，是出將軍。我們縣出了二百二十三個將軍！”陳老師見那人并不回應他，就回過頭，沖著我說：“四禿，你聰明，模樣也好，將來一定能當將軍，當我們縣第二百二十四個將軍。”

我那時太小，被他誤導，心里美滋滋的，不知道聰明與當將軍之間并沒有太大的關系。至于模樣好就能當將軍，更是毫無根據。但自那以后，我對陳老師的印象特別好，愛屋及烏，或者說叫愛烏及屋吧，我特別愛聽他的語文課。我的語文成績就上去了，作文常被老師當作范文讀。后來，竟然成為一名軍旅作家。雖是軍官，但從發展趨勢來看，將軍夢早就宣告破滅。紅安縣第二百二十四個將軍，還是讓別人去當吧。只要我們紅安有這樣的能人，我寧愿俯首給他寫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