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煒
我們懷念和想象曾經在本地區以及其他地區里生活過的一些人。這是一部分特殊的人物,他們或者特別執著于一種思想,或者有著奇異的幻想,所言所行實在太與眾不同了,所以怎么也難以消失,最后也就被記錄下來了。有了他們,很久之后或從相隔遙遠的地方回望這個地區,首先就會想起他們的言與行,他們的身影。比如孔子孟子,比如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有了他們,有了他們的思想和詩章,這個民族就變得熠熠生輝了,仿佛被鑲了一道金邊似的。
任何民族都是如此。有人說“吟唱詩歌不會勞而無功”,大概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這里的詩是廣義的,它也包含了思想與各種藝術門類。列舉一下我們的鄰居,那個地跨歐亞大陸的俄羅斯吧,一想到那片遼闊的土地,我們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普希金、托爾斯泰、托斯妥耶夫斯基,想到這一串長長的名字。有這些人的吟哦和沉思放在那兒,這片土地也就閃爍出金色的光澤。不僅是俄羅斯民族如此,任何一個民族都是如此,當遠處的人、另一個時空里的人回望她們時,都不可能忽略這閃閃的光澤,因為這是耀眼的光,是一個民族精神的整體透過其邊緣放射出的光輝。色澤即精神,這是投射到遠處的一種能量,是包裹之物,也是她的形象即面容,她的氣質和風采。
無論孔子當年有多么奔波和懊惱,他的魯國都因為他而光芒四射了。后來大一統的國家包含和消化了魯國,孔子也就成了偌大一個國家和民族的象征人物。每逢談論起幾千年的歷史,民族自豪感一旦洋溢起來,我們就會脫口說出一句:詩書之國。正是如此。一個詩書之國無論遭受多少困頓和挫折,還有什么好自卑的?還有什么不可能克服的?一個民族的巨大難測的張力,難道還不能讓人從中感知?難道還有什么比這一切,能夠更充實更集中地傳遞出她的全部信息?
他們的哀傷也是一個民族的哀傷。他們代表了同時代的人,甚至是不同時代的人,在一起經歷時光的奧秘。民族的道路曲曲折折,幾千年過去,難免會出現各種奇跡,他們本身即是最大的奇跡。任何國家都難免遇到各種災難,各種動蕩,各種荒唐和愚蠢,各種善良的人和正義的人。不論遇到什么,那個時代都得忍受下來,與之相處。時光之母生下一些孩子來,就得眼含熱淚撫養他們,無論她愿意還是不愿意。
這其間只有一些特別的觀察者與思想者,他們才稍稍具有超越的目光,并且正在用這目光去打量一切。他們當時的各種言說和感慨嘆息留下來,讓后來人能夠真實地回返到過去,如臨其境。無論是怎樣的風格和氣質的不同,這些沉思者或吟唱者都能隱隱透露出心底的憐惜。他們憐惜苦難的大地和人生,雖然生逢其時,對自己的時代卻像對待一本不忍卒讀的大書。正是這種出自人性深處的憐憫,才使一部紛繁的民族史有了生命的體溫,有了人的氣息和靈魂。
我們讀到淳于髡對齊威王用心良苦的一次次規勸,讀到孟子對一個個君王臣子們不厭其煩的剖示和辨析,更有孔子對那些寡人們的引導,都會產生出一種蘊含了幽默感的焦慮。這種焦慮是古今共通的,而幽默卻是后來人才能讀得出的。除了淳于髡之外,一般的智者和哲人都是莊重深邃的,而國君們由于擁有決定權和采納權,所以在交談的現場就顯得有些放松了,有時還咿咿啊啊的心不在焉,即“王顧左右而言他”,胡亂搪塞,有時又權作繁忙政事之余的休息和另一類娛樂,就像找人下棋。他們不知道在胸藏萬壑的圣哲們眼中,這一番心思就像孩童一樣單薄淺近。圣哲是在憐憫中與之周旋的,沒有這深長的憐憫,也許早就躲得遠遠的了,或者去做一個山中隱士也說不定。
《楚辭》和《論語》,差不多從兩個方面概括了中華的心。綺麗完美和花團錦簇,更有憂憤和狂喜,有越乎凡眾的放肆和想象,這就是屈原啊。而孔子強大的探究力和強大的克制力,一種永不妥協的固守和實踐精神,又是另一條道路了。這兩條道路都通向了一個追求,那就是真正的浪漫和完美。一個民族竟然會發生這樣的大奇跡,這樣的大擁有,那么其他任何困苦可能也就不在話下了。
關于這金光閃耀的鑲嵌,可以一直歷數下去。民族與民族之間是不同的,但他們各自有著自己的榮耀。這當然不是唯一的榮耀,但我們說過了,它是金邊,它是這個方面的唯一。偉大的國學家王國維曾經列舉了四個大文學家,說的是屈原、杜甫、蘇東坡和陶淵明。如果把陶潛換成李白呢?如果再列舉下去呢?如果除了文學再加上思想和哲學呢?這樣扳著手指數下去,就會有一個長長的名單,它們連接起來,會像一條金鏈那樣,能圍著我們的民族繞上三匝。
這是多么美好的回望。我們有時也的確需要生活在這頻頻的回望之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