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 齋
摘 要:李白詞作的真實性,有諸多史料證明。詞體的創制,是李白天寶初年宮廷生活的產物,有著從宮廷樂府詩、宮廷歌詩到宮廷應制詞,再到以詞體抒發個人情懷的漸進過程。其中《清平樂》為李白所創制,也是詞體文學的最早創制;《菩薩蠻》、《憶秦娥》為李白天寶二年秋的思歸之作。李白的宮廷詞確為詞體發生的標志。
關鍵詞:李白詞;詞體形式;標志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9)01—0192—08
一、概說
詞的發生,是個千古之謎。對詞發生的詞統作了最早追述的,應該是歐陽炯的《花間集序》。其中能標示出詞人名字的正是李白的宮廷應制詞:“在明皇朝,則有李太白應制《清平樂》詞四首。”①這可能是關于詞體發生的最早紀錄,也是最為接近歷史真實的紀錄。以筆者對于詞體發生過程的研究來看,李白正是詞體發生的奠基人。對于這一點的確認,有著非常重要的文學史意義:1.對于一直混沌不清的詞體發生過程,可以有一個重新的梳理,說明詞體發生的時間正是盛唐的天寶初期;2.說明詞體并非發生于民間,而恰恰是發生于盛唐宮廷,并由李白完成了創制詞體的歷史使命;3.由大詩人李白首先創制,更進一步說明了詞體與詩體特別是唐詩之間的血緣關系;4.由此進一步探究盛唐時期的樂府詩、近體詩為詞體創制的基本元素;5.由此出發,可以進一步研究詞體發生與盛唐音樂的關系。
對于李白詞真實性的置疑,可能始自明人胡應麟對李白《憶秦娥》、《菩薩蠻》兩首詞作的言論:“余謂太白在當時,直以風雅自任,即近體盛行,七言鄙不可為,寧屑事此?且二詞雖工麗,而氣衰颯……蓋晚唐人詞,嫁名太白。”②李白詞的真實性,首先是史料記載,言之鑿鑿。除了上文所引歐陽炯之說外,《舊唐書·李白傳》記載:“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即令秉筆,頃之成十余章?!雹鬯稳巳缟默摗断嫔揭颁洝肪砩?、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一九、魏慶之《詩人玉屑》卷二一等雜史筆記和詩話著作都有記載,而且也被宋咸淳本《李翰林集》,即樂史、宋敏求所裒集的李白“古集”本所收錄;南宋黃升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中首選李白詞七首,并在《菩薩蠻》下云:“二詞(另指《憶秦娥》)為百代詞曲之祖。”這句話首開李白二詞為“百代詞曲之祖”的說法。此外,南宋初王灼《頤堂詞》亦有《清平樂·填太白應制詞》,《能改齋漫錄》卷一七亦謂王觀集中有《清平樂·擬太白應制》。
北宋李之儀更有明確注明“用太白韻”的《憶秦娥》詞作:“清溪咽,霜風洗出山頭月。山頭月,迎得云歸,還送云別。不知今是何時節,凌歊(音宵)望斷音塵絕。音塵絕,帆來帆去,天際雙闕?!雹堋傲铓R”指凌歊臺,在安徽當涂。南朝宋劉裕南行,嘗登此臺,在此建筑離宮。李白于肅宗寶應元年到此,時族叔李陽冰為當涂縣令,李白往依之,十一月以疾卒。⑤李之儀此詞作于當涂,因此有“用太白韻”,不僅同韻,而且用了“音塵絕”的成句。所謂“凌歊望斷音塵絕”,就有著登高懷古,追思往事的意思;而追思的往事,不僅僅是有在此建筑凌歊臺的南朝宋武帝劉裕,更有死于當涂的李白。
可見,五代及宋人皆認為李白曾作《清平樂》,并進而承認李白為詞體形式的創制人。宋人高承《事物紀原》卷二:楊繪《時賢本事曲子集》云:“近世謂小詞起于溫飛卿,然王建、白居易前于飛卿久矣。……《花間集序》則云起自李太白《謝秋娘》,一云《望江南》;又曰近傳一闕,云李白制,即今《菩薩蠻》,其詞非白不能及此,信其自白始也?!雹迼罾L(元素),東坡倅杭時曾為太守,則“近世謂小詞起于溫飛卿”之“近世”,當指詞體文學初被士大夫階層接納并被改造的11世紀30年代到70年代這50年左右的時間段中。順便指出,柳永、張先、晏、歐之前的詞體文學,可以視為一個階段,基本上還屬于宮廷曲詞的階段。在這個階段中,士大夫階層對詞還處于一個多數人冷眼旁觀、只有少數人參與其中的階段。譬如,盛唐大詩人李白、王維、杜甫、王昌齡等,只有李白參與;中唐韓愈、孟郊、賈島、李賀、元稹、白居易、劉禹錫等,只有白、劉參與;晚唐溫、李等,則只有溫庭筠全力寫詞,李商隱等則置若罔聞。宋初士大夫參與的人數比之唐五代,要廣泛一些,但多為偶然寫詞。因此,在楊繪編寫《時賢曲子》之前,士大夫還沒有對曲詞給予正眼關注。待到晏、歐時代到來,士大夫醉心于曲子,這才會有一個曲詞之源的反思,也才會有“近世謂小詞起于溫飛卿”的這種認知。這是一種宏觀大略的認知;隨著思考的深入,不難導源出白、劉詞作更早,并進一步導源出李白詞作實為創始之祖的認知。后來王昶在《國朝詞綜序》中云:“李太白、張志和始為詞以續樂府之后?!边@一論述,不僅僅指出李白為詞曲之祖,張志和為詞體發生的第二個環節,還指出曲詞是“續樂府之后”的產物。這個推論過程,其實正可能是詞體起源的真實情況。也就是說,真正能作為詞體產生標志的,應該是李白天寶初年的宮廷應制詞。
如上所述,李白詞作的真實性不僅僅依靠史料證明,更為重要的是,李白詞體寫作,有著各方面的邏輯依據:李白的詞體寫作,是開元天寶時代音樂變革的產物;詞體的產生并非是燕樂的結果,而是通過盛唐時期法曲的變革,引發了對聲樂歌詞消費的空前需要。詞體的產生,是對吳聲西曲的清樂樂府繼承和發展的結果⑦及文化變革、近體詩格律成熟多方面因素相互影響的結果,也是李白于天寶初年進入宮廷生活的必然產物。這一切“偶然”因素的交匯,遂使李白成為站在巨人肩上完成這最后突變的創制者。
二、李白的宮廷樂府詩
李白《清平調》三首,應是天寶二年春夏之際的作品;而《清平樂》、《憶秦娥》、《菩薩蠻》等,則可能是更晚一些的作品。而在寫作上述宮廷詞之前,李白可能是先有大量宮廷樂府詩的寫作,作為詞體寫作的基礎。
李白的這種寫作準備,可能是從接到玄宗的詔命之后就開始的?,F以《烏棲曲》為例:“姑蘇臺上烏棲時,吳王宮里醉西施。吳歌楚舞歡未畢,青山欲銜半邊日。銀箭金壺漏水多,起看秋月墜江波,東方漸高奈樂何!”《烏棲曲》,梁簡文帝、梁元帝、蕭子顯,并有此題之作,《樂府詩集》列于西曲歌中《烏夜啼》之后?!侗臼略姟酚涊d: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師,賀知章見其《蜀道難》,號為謫仙;“賀又見其《烏棲曲》,嘆賞苦吟曰:‘此詩可以泣鬼神矣!”⑧李白自南陵而至京師,非自蜀中來。此作的寫作時間,當為李白應詔行前在吳越江淮一帶所寫。由于即將去宮廷就職,故李白懸想宮廷生活,而以身之所在的吳越之地的吳王西施的情愛故事作為寫作對象,并為去京城宮廷生活做創作上的準備,這是合于情理的事情。此詩一改太白昔日的闊大雄奇、縱橫飄逸的詩風,而以吳儂軟語為基本風格,描述和想象當年吳王宮里醉西施的場景。大抵由于尚未有切實的宮廷生活經驗,因此詩中的兩位人物,吳王和西施,還都是虛寫,以姑蘇臺、烏棲曲、吳歌楚舞、銀箭金壺、秋月江波等場景映襯;至于兩位主人公的具體形象以及具體心態,李白都未曾著筆。但即便是如此,已經可以“泣鬼神矣”。李白的此首樂府詩應是天寶元年的作品,否則,就不會有李白出示詩篇的事情,也不會有賀知章一見嘆賞的效應。這也許說明,李白在接詔之后所做入宮前的創作準備,正是構思和寫作樂府詩。因為樂府原本就是宮廷文化的產物,也容易吻合于宮廷文化的氛圍,因此李白準備選用樂府詩的形式,來寫作宮廷文化的題材,是一個完全正確的抉擇。
《烏棲曲》之后,能夠比較清晰辨認出寫于長安的作品有《長相思》:“長相思,在長安。絡瑋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幃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冥冥之青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催心肝。”⑨“長相思”本漢人語,《古詩》:“上言長相思,下言久別難”;傳為蘇武詩:“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傳為李陵詩:“行人難久留,各言長相思”。六朝始以“長相思”名篇,如陳后主“長相思,久相憶”,徐陵“長相思,望歸難”,江總“長相思,久別離”諸作,并以“長相思”發端。李白此篇,擬其格而寫長安一位女性的長相思。從這首樂府詩作中,我們大體能得到這樣的幾點信息:1.相思凄苦為其主格調,如“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所謂中晚唐的衰颯之音,至少已經在太白的這種宮廷樂府詩中出現;2.創造一種朦朧凄美之意境,如“卷幃望月空長嘆,美人如花隔云端”,形象和相思的本事,皆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比較李白的個體抒情詩,更為含蓄蘊籍,給予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3.此詩宮廷詩的特點似乎并不明顯,但詩人以“長安”、“金井闌”等字眼,暗示了某種富貴的氣象,這樣來看,此詩就可以視為一首宮怨之作;4.此后的詞調《長相思》,正是在前代樂府詩的基礎之上,特別是在李白的這首詩作的基礎之上形成的,主要是對此詩的前四句改造而成的。試比較白居易的曲詞《長相思·閨怨》上片:“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吳山點點愁?!倍畎椎摹堕L相思》前四句為:“長相思,在長安,洛瑋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鼻叭渥謹迪嗤?,第四句去掉兩個字,協調平仄,即為詞牌。這正可以看出李白宮廷樂府詩之于曲詞發生的影響。
再看李白的《春日行》:“深宮高樓入紫清,金作蛟龍盤繡楹。佳人當窗弄白日,銜將手語彈鳴箏。春風吹落君王耳,此曲乃是《升天行》。因出天池泛蓬瀛,樓船蹙沓波浪驚。三千雙娥獻歌笑,檛鐘考鼓宮殿傾。萬姓聚舞歌太平……小臣拜獻南山壽,陛下萬古垂鴻名。”從李白的這首《春日行》來看,應該是給玄宗祝壽的樂府詩作,結尾有:“小臣拜獻南山壽,陛下萬古垂鴻名”,明顯是給皇帝祝壽之作。玄宗生日為垂拱元年(685)八月初五,開元十七年(729),宴請百官于花萼樓。于是,定每年八月初五為千秋節。李白于天寶元年入京,此詩也許就是李白第一年入京參加千秋節所作。從此詩來看,宮廷環境的描寫就具體化了,不再是《烏棲曲》中的虛寫場景,而是“深宮高樓入紫清,金作蛟龍盤繡楹”的描畫刻寫;千秋節中的參與女性以及歌舞歡慶的場景,也不是虛寫,而是有細膩的鋪排:“佳人當窗弄白日,銜將手語彈鳴箏。春風吹落君王耳,此曲乃是《升天行》。因出天池泛蓬、瀛,樓船蹙沓波浪驚。三千雙娥獻歌笑,檛鐘考鼓宮殿傾?!边@一描寫,可以參照《資治通鑒》等史書的記載:開元二十一年,玄宗設宴,有懷州刺史“以車載樂工數百,皆衣文繡,服箱之牛皆為虎豹犀象之狀”⑩;又,《唐國史補》記載,這種宴會“備太常諸樂,設魚龍漫衍之戲”(11),正是李白詩中所寫的景況。
應該說,李白的樂府詩,特別是宮廷樂府詩,與李白詩的主體風格并不吻合。李白之詩,從風格而言,豪放浪漫,想落天外,多表達自我,多主體夸張之情懷:“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何等夸張,何等自我;而宮廷樂府詩,則多以宮廷女性作為詩中主人公,以宮怨思君為主流題材,從而構成柔媚婉約的風格。而這些要素,恰恰成為李白以《清平樂》五首為代表的宮廷應制詞的題材、視角和風格,同時,也就奠定了唐五代曲詞的題材、視角和風格。
李白的宮廷樂府詩,多寫宮廷歌舞,多用金玉字面,帶有宮廷詩的諸多特征。上面所引的李白之作,莫不如此。另一種則具有一定的民間性,如《長干行二首》,這兩首詩不能確定寫作時間,但其繼承傳統的樂府詩特色,男子而作閨音,以“妾”為第一人稱的中心敘事和抒情視角,代女性立言,則與宮廷期間寫作應制詞具有一定的聯系,如“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試比較李白應制詞《清平樂》:“鸞衾鳳縟,夜夜常孤宿。更被銀臺紅蠟燭,學妾淚珠相續?!边@不過是將一位民間女性轉換為宮廷女性,將樂府民歌主題變換為宮廷宮怨主題。當然,《長干行》以下的敘事寫法,則為詞體所不采:“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十六君遠行,瞿塘滟滪堆。”這種賦體鋪排寫法,一般為詞體所不用。詞體,特別是早期詞體,以短小的小令見長,因此不具備賦體鋪排的空間。這一點,與詞體的早期發生的音樂性質有關——盛唐時代入樂傳唱,即便是采用較長的詩篇,也只能截出四句,說明盛唐時代的流行音樂法曲,是適合四句的歌詩篇幅的。同時,由于盛唐與中晚唐的這種聲詩傳唱,并非那種初唐宮廷的大曲演出,唐聲詩傳唱,具有某種非正式性的色彩。因此,長篇大套的歌詞,不適于這個時期的音樂特點和演唱氛圍。不采用鋪排寫法,還與早期詞體的描寫式寫法有關。從早期的絕句聲詩的選擇入樂的規律來看,歌女們喜歡選擇那些含蓄委婉、耐人尋味的篇什,以便能產生語音裊裊,繞梁三日的審美效果。因此,李白的那類文人詩,甚至許多樂府篇章,如《將進酒》“黃河之水天上來”、《蜀道難》等,都難以入樂。李白其人,雖然很多時間處于隱逸狀態,多寫山水詩,但也同時是個具有平民意識甚至市井意識的人,他也有許多時間是泡在酒肆青樓中的。這使他與后來的柳永也有某些相似的生活情趣。這樣,他模擬并發展傳統樂府詩寫法,也就不足為奇。他的這種鋪排寫法,議論句式中,常常也就涵納著那種詞體寫作的因素。如“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就是詞體寫法,它是一個具體小場景的細膩描摹,而且是女性的心態和形體的描??;再如“門前舊行跡,一一生綠苔。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12)“八月蝴蝶來,雙飛西園草”,
單獨拿出來,也是詞體寫法了,甚至像是花間寫法了。
三、李白的宮廷歌詩寫作
李白的宮廷詩有兩類:一類是文人詩類型的宮廷詩,另一類為宮廷樂府詩。兩類之間,風格不同:一類是操著文人詩的語言和詩歌體制來抒發自我情懷;另一類則是效法傳統的樂府詩,以樂府舊題來寫宮廷生活場景和宮怨題材。然而,不論是以李白自我的身份寫作還是以女性她者的身份寫作,這些宮廷詩都不是真正入樂的。而現在所論述的宮廷歌詩,卻是真正入樂演唱的。這些入樂宮廷歌詩,是催生詞體發生的直接紐帶。李白在這個時期所寫的宮廷歌詩,可以分為兩個層次:
第一個層次,是宮中的行樂歌辭。這以五言、七言的歌詩為主,如《宮中行樂詞八首》?!杜f唐書·李白傳》記載:“玄宗度曲,欲造樂府新詞,亟召白,白已臥于酒肆矣。召入,以水灑面,即令秉筆,頃之成十余章,帝頗嘉之?!薄度圃姟吩谠娗坝小胺钤t作”。茲選其前兩首:“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山花插寶髻,石竹繡羅衣。每出深宮里,常隨步輦歸。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樓巢翡翠,金殿鎖鴛鴦。選妓隨雕輦,徵歌出洞房。宮中誰第一,飛燕在昭陽”。(13)這八首五言歌詩雖非詞作,但在某些寫法上,卻與李白的應制詞具有相似性。李白很會體會宮廷文化的特點,也知道寫作宮廷行樂辭需要吻合宮廷文化的特征,因此,大量使用宮廷金玉字面,使用宮廷典故,具有女性色彩等。使用“金”字的主要有:“小小生金屋”、“柳色黃金嫩”、“金殿鎖鴛鴦”、“金宮樂事多”等;使用“宮”字的主要有:“每出深宮里,常隨步輦歸”、“宮中誰第一”、“蒲萄出漢宮”、“宮花爭笑日”、“宮女笑藏鉤”、“宮鶯嬌欲醉”等;使用宮廷環境或是典故的,主要有:“飛燕在昭陽”、“簫吟鳳下空”、“昭陽桃李月”、“君王多樂事,何必向回中”、“水綠南薰殿,花紅北闕樓。鶯歌聞太液,鳳吹繞瀛洲”、“春風開紫殿,天樂下珠樓”、“宜入未央游”等;具有宮廷女性色彩的,主要有:“山花插寶髻,石竹繡羅衣”、“選妓隨雕輦,徵歌出洞房”、“笑出花間語,嬌來燭下歌。莫教明月去,留著醉姮娥”、“艷舞全知巧,嬌歌半欲羞”;與花間尊前有關系的,主要有:“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飛”、“煙花宜落日,絲管醉春風”、“青樓見舞人,羅綺自相親”、“遲日明歌席,新花艷舞衣。晚來移彩仗,行樂泥光輝”。可知,后來飛卿體金玉滿眼,原來是淵源有自,來源于李白的宮廷歌詩和應制歌詞。
第二個層次,應該是《清平調》三首。樂府歌詞之付演唱者,有清調、平調等不同曲調;但在他人的作品中,沒有見到過有“清平調”的記載。楊憲益認為:“《清平樂》更顯然為南詔樂調。當時南詔有清平官司朝廷禮樂等事,相當于南朝的宰相。”(14)《太平廣記》卷483《南詔》:“南詔以十二月十六日……命清平官賦詩……清平官趙叔達曰”,下注:“謂詞臣為清平官。”(15)李白一生深受南詔文化的影響,自己在寫作《清平調》、《清平樂》時候,同樣身為“詞臣”,因以“清平”為調名,這是大體可信的。郁賢皓先生根據《松窗雜錄》記載,認為“此三首詩當是天寶二年(743)春天李白在長安供奉翰林時所作”(16)。如其二:“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使用飛燕典故來寫宮廷生活和楊貴妃,是李白此時期的習慣寫法。李白樂府詩《陽春歌》:“長安白日照春空,綠楊結煙桑裊風。披香殿前花始紅,流芳發邑繡戶中。繡戶中,相經過。飛燕皇后輕身舞,紫宮夫人絕世歌。圣君三萬六千日,歲歲年年奈樂何?!泵鞔_以飛燕為描寫對象。還有《怨歌行》,有可能也是寫于這個時期:“十五入漢宮,花顏笑春紅。君王選顏色,侍寢金屏中。薦枕嬌夕月,卷衣戀春風。寧知趙飛燕,奪寵恨無窮。”詩前原有自注:“長安見內人出嫁,友人令予代為《怨歌行》?!闭f明是長安時期的作品。詩人的創作,在某個時期喜歡使用某個字眼,或是某個典故,往往具有一種習慣性。
在以上兩個層次中,宮中行樂歌詞,還是一般意義上的宮廷樂府詩;《清平調》三首,則具有由宮廷樂府詩向宮廷應制詞蛻變的意味。它已經是李白先制詞,李龜年隨后配曲的創制方式。
四、《清平樂》五首:李白的應制詞創作
《宮廷行樂辭》和《清平調》雖為宮廷樂府的兩種類型,但它們還都還僅僅是樂府歌詩,還沒有進入到詞體文學的階段,僅僅顯示了由近體詩脫胎向詞轉變的胎痕。李白的《清平樂》五首應制詞和《菩薩蠻》、《憶秦娥》之作,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詞體文學的最早創制。其中《清平樂》五首當作于天寶二年春,而《憶秦娥》、《菩薩蠻》不是應制詞,而是借助詞體形式抒發個人在宮中生活的寂寞情懷,創作時間當在天寶二年秋。這一點下面再論。
由《清平調》到《清平樂》,雖然一字之差,卻是中國詩詞史的一次飛躍。李白的一小步,是中國詩歌史的一大步,這就是由歌詩寫作,轉向了歌詞寫作。李白應制《清平樂》詞五首,《李太白全集》列其兩首題為《清平樂令》,詞牌下注“翰林應制”。如:“禁庭春晝,鶯羽披新繡。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賭珠璣滿斗。日晚卻理殘妝,御前閑舞霓裳。誰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太白體的應制詞,將詞體的技藝第一次推向了一個較高的水準。從李白此組詞作來看,其特點合于應制,其題材為宮體詞。前兩首明顯點明為皇宮女性,“禁庭春晝”、“御前閑舞霓裳”、“禁闈清夜”等等,是唐詩中原有的宮怨主題的應制詞;后三首中的前兩首為明顯的女性主人公,主題為表達男女別離的相思。這些特點,都已經在前面所論的宮廷樂府詩中具備,如《邯鄲才人嫁為廝養卒婦》:“妾本叢臺女,揚蛾入丹闕。自倚顏如此,寧知有凋謝。一旦玉階下,去若朝云沒。每憶邯鄲程,深宮夢秋月。君王不可見,惆悵至明發。”這也是一首明顯的宮廷樂府詩,其中“丹闕”、“深宮”、“玉階”等字樣,點明了此作的宮廷性質。試比較此詩和太白應制詞之間的關聯。樂府詩:“每憶邯鄲程,深宮夢秋月。君王不可見,惆悵至明發?!薄肚迤綐贰罚骸拔┯斜烫煸仆庠?,偏照懸懸離別”、“夜夜長留半被,待君魂夢歸來”。后者就是前者的深化細膩的刻寫。正是由于有了上述宮廷樂府詩和樂府歌詩的基礎,李白能夠寫出宮廷應制詞來,就在情理之中了——大量的宮廷樂府詩和樂府歌詩的寫作,為李白成為百代詞曲之祖,奠定了堅實的寫作技巧和創作風格的基礎。同時,這些特點也都是以后飛卿體的特點。這些特點都是需要有一定宮廷生活體驗的,李白待詔翰林,又有詩仙才氣,為其寫作這些宮廷應制詞提供了可能。
《清平樂》曲調不見于《教坊記》中所記載的大曲之內,而在《教坊記》中的《曲名》之中,應該是玄宗時期創制的法曲之一,為梨園教坊中的宮廷樂曲;而其傳辭,有明確記載的,則只是李白的這一組五首應制詞《清平樂》,故《清平樂》應該是李白的創制。王灼《碧雞漫志》引《松窗夢語》:“開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藥,得四本:紅、紫、淺紅、通白;繁開,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輦從。李龜年手捧檀板押眾樂前,將欲歌之,上曰:‘焉用舊詞為?命龜年宣翰林學士李白,立進清平調詞三章。白承詔賦詞,龜年以進,上命梨園弟子約格調、撫絲竹,促龜年歌。太真妃笑領歌意甚厚。”王灼隨后評論說:“按明皇宣白進清平調詞,乃是令白于清平調中制詞,蓋古樂取聲律高下合為三,曰清調、平調、側調,此之謂三調。明皇止令就擇上兩調,偶不樂側調故也。況白詞七字絕句,與今曲不類,而《尊前集》亦載此三絕句,止目曰《清平詞》。然唐人不深考,妄指此三絕句耳。此曲在越調,唐至今盛行。今世又有黃鐘宮、黃鐘商兩音者,歐陽炯稱白有應制《清平樂》四首,往往是也?!?17)王易《中國詞曲史》對此評論說:“此段論三調甚晰,而認應制者非三絕句而為《清平樂》四首,則未深思。今審《清平調》詞意,曰‘一枝紅艷,曰‘名花傾國,明是賦木芍藥?!短茣匪^高力士摘其詩以激楊妃者,即指‘飛燕新妝之句也?!?18)王灼認為,當年玄宗宣詔李白進《清平調》,李白所寫,并非是那三首七言絕句體的聲詩,而是《清平樂》,“然唐人不深考,妄指此三絕句耳”;而后人王易認為,李白作的三首《清平調》,不僅其句意合于各種資料記載的“木芍藥”,而且,也與“《唐書》所謂高力士摘其詩以激楊妃者”吻合。所以,李白應制所寫的,就應該是這三首《清平調》。
以筆者所見,兩者所論皆有道理。唯一的可能,就是兩者都有:李白先有《清平調》,這是即興應景所寫,故木芍藥、“飛燕新妝”之句,都能與眼前之景物、人物吻合;但在“上命梨園弟子約格調、撫絲竹,促龜年歌”的過程中——可能這個過程并非當下,而是在即興演唱李白新作《清平調》之后,再從容“約格調、撫絲竹”,也就是要進一步追求音樂聲調與歌詞之間的吻合。李浚《松窗雜錄》在上述論述之后記載道:“上因調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將換,則遲其聲以媚之?!?19)所謂“每曲遍將換,則遲其聲以媚之”,正顯示出樂曲聲調與歌詩之間還有一段有曲無詞的狀況,玄宗巧妙地“遲其聲以媚之”,以彌補其不足。在這個創作過程中,李白在即興之作《清平調》三首之后,再精心寫作了幾首《清平樂》。由于原先的七言絕句并不能吻合聲調旋律,因此,借鑒樂府詩長短句的形式,寫出長短不齊的句式,另再借鑒近體詩格律的經驗,將句內之字,以平仄的方式,來對應詞樂的“平”與“不平”的規律。于是,反復試作若干首,詞的主題皆以貴妃為摹寫對象,寫其對帝王的思念之情。這可能是李白創制詞體《清平樂》的過程。因此,《清平樂》的曲調、詞牌應來源于《清平調》。
從對李白的《清平樂》和《菩薩蠻》等的分析可以看到,李白將平仄的音律節奏運用到詞體文學上了。如《清平樂》五首的第一句,都是“平平仄仄”;第二句的后三個字,基本(有四句)都是“平平仄”,分別是:“披新繡”、“金窗罅”、“常孤宿”、“雪花墜”。這說明《清平樂》詞調的第一句,是近體詩七言律絕的平起仄收句式的變化而來,增添或說是重復了前面的三四兩個字的音律位置:仄仄(“春晝”與“鶯羽”,“清夜”與“月探”等,合于沾的原則)。只有一句例外,是第二首的“音書無由達”,由于表達的需要,起首兩字的“音書”已經不對,因此,最后以“達”字拗救。前兩句九字,實際上是一句七言律句的鋪衍。因此,第三句這一句沒有使用七言律詩的對句(否則就太詩律化了),而是仍然重復使用出句;但完全重復第一句的出句方法,則又顯得重復呆板。于是,采用了另一種出句的方式:仄起仄收。由第一句的平起仄收并中間重復二字,到變化為仄起仄收不添字,既變化又重復,既重復又變化,基礎都在近體詩的格律規則。以下一句,使用六字:“仄仄平平仄仄”,這就將前面的七言旋律打破,再次發生變化。六言以前經過著辭歌舞相當漫長時間的演練,運用到詞調中來,是非常自然的時期,并且,它仍然有近體格律的章法可循,為七言律句去掉一字而已。下片延續六言而下,使用整齊的四句六言,似是《回波樂》的流行樣式;但融入了更多的近體詩對仗因素,以“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為基本句式,不過押韻方面還顯得不夠統一,第六句處分別使用平聲押韻和仄聲押韻不等。這一句式的統一,還需要后來者的定型。
《清平樂》詞牌,應是太白在寫完《清平調》之后所制。這樣,在太白詞作的內部,完成了由齊言詩作向雜言詞作的一次飛躍。
五、《菩薩蠻》和《憶秦娥》:借詞體抒發個人情懷
李白的《憶秦娥》、《菩薩蠻》,與《清平樂》五首之間,雖然皆為他寫作于宮廷的詞作,但兩組之間,又有所不同。《清平樂》五首,當寫作于天寶二年春夏之際,是明顯的宮廷應制詞,多以宮廷女性為視角的心理和話語;而《憶秦娥》、《菩薩蠻》,雖然也有宮廷氛圍,如“玉階”、“秦娥”等,但詞中主人公分明是李白之自我,抒發的是李白在宮中生活的寂寞情懷和“歸飛急”的心境。其寫作時間當為天寶二年秋李白在宮中不得意的時候。有學者論證,李白自天寶元年秋天奉詔入京,這是他非常得意的時刻,這種生活一直延續到天寶二年的夏天。李白在《金門答蘇秀才詩》中有:“我留在金門,君去赴丹壑”,表明他此時對功名還非常熱衷,急盼升遷;但到了這年秋天,情況發生了顯著的變化,《玉壺吟》就透露了這個信息。詩中有“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世人不識東方朔,大隱金門是謫仙”、“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的詩句?!拔枨镌隆?,說明是秋天所寫。李白天寶元年還是興高采烈、得意忘形之時;此詩當為入宮后的第二個秋天所寫,以東方朔大隱金門自比,說“世人不識東方朔”,正是一種怨懟之言。詩中更點明“大隱金門是謫仙”,也透露了君王的寵愛和“無奈宮中妒殺人”的內情。可知,李白雖然到天寶三載方才真正離宮還山,但得意和失意的轉折點發生在天寶二年的秋天,這也就應該是《菩薩蠻》和《憶秦娥》的寫作大背景。
楊憲益先生在《零墨新箋·李白與〈菩薩蠻〉》中考證,“《菩薩蠻》是譯音,是古代緬甸的音樂”;菩薩蠻是驃苴(音居,古國名)蠻的另一種譯法:“驃苴”就是國王;苴,也就是“詔”的另一種譯法;驃,就是濮,或普。唐代南詔西南的部族名為濮蠻;緬甸人自稱為蠻,云南姚州有菩薩蠻洞。開元末皮羅閣被封為云南王,天寶初又譴人(鳳伽異)入宿衛,拜鴻臚卿?!八?,《菩薩蠻》舞曲傳入中國,并不一定在唐宣宗時,可能在開元天寶間,甚至在開元之前,就已經傳入中國了?!?20)
試析李白的這首詞作:“漠漠”,平遠貌;謝脁《游東田》詩有“遠樹紛曖阡阡,生煙紛漠漠”,李白喜愛謝脁詩,此句當從謝脁詩化用而來,而寫北方深秋景色?!盁熑缈棥保翱棥弊钟玫煤???棧臼怯迷谌斯さ挠行沃?,如織布,未聞有人說織煙;而在詞人眼中,煙色如織,極言平林、天空均籠罩在如織的煙霧中,見出詞人此時應正在登高望遠,心有所思。詞人所思為何?《憶秦娥》有明確的寫作時間:是清秋節,明確的地點:是在京城附近的樂游原。樂游原,即樂游苑,漢宣帝建,在今西安市郊。故此作當為李白于天寶二年中秋節之際,在樂游原、漢家陵闕一帶郊游所作;而《菩薩蠻》所寫“平林漠漠煙如織”,其景色似乎比之清秋節更為蕭瑟一些,心境也更為悲涼,思鄉歸飛的情緒也更為濃烈,故《菩薩蠻》也許會比《憶秦娥》更晚一點?!昂揭粠谋獭?,由于李白寫作此詞的本事背景不明,故對“寒山”一直沒有明確的解釋,或說是“寒點出季節已是肅秋”,“山一帶點明是群山”(21),則不僅意思的詮釋,就是斷句也有了問題。李白有《南陵別兒童入京詩》,說明李白及其子女是在南陵接詔赴京的。南陵距離南京很近,古代可以界分為吳越一帶。根據上述的背景,“寒山”有可能就是江浙一帶的寒山。以寒山替代李白入宮前生活所在的長江下游地區,故云“一帶”。兩句聯讀,就有可能是這樣的意味:詞人當下所在的長安一帶,已經是平林漠漠(由于樹木凋零而能望遠),煙靄如織;而想想子女所在的江浙寒山一帶,卻仍然如碧玉之綠。杜甫有《滕王亭子》:“清江錦石傷心麗?!眰谋?,極言晚山之青,有如碧玉。“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視角重新回到詞人之眼前當下?!瓣陨保魬拙渲疅熑缈?,“入”字極好,將原本是渾然難分解的暝色,說成是似乎可以放慢分解的慢鏡頭,正見出下句之“有人樓上愁”。正因為愁苦之深,才能見出暝色入高樓之入的過程?!坝腥恕保侵咐畎鬃晕?;“樓上”與前句“入高樓”呼應,連帶下片之“玉階”等建筑場景物象,摹寫、襯托渾然一體。高樓、玉階等,都并非虛指,而可能是李白身處宮中華貴場景的實際寫照。
下片起首“玉階空佇立”,正如姜白石時代提倡的“過片而不過”。此句正是承接上片結句的“有人樓上愁”而來:“有人樓上愁”,才能見出“暝色入高樓”,才能見出“平林漠漠煙如織”的闊大空遠之景,才能懸想出寒山一帶尚是傷心驚碧;而“玉階空佇立”,更將這有人之愁,推向了新的境界。司馬光評論杜詩“國破山河在”為“明無余人矣”;李白“有人樓上愁”,也正見出明無人解會主人公之悲愁。兩者異曲同工,殊途同歸?!坝耠A”這個語匯是李白《菩薩蠻》中的醒人眼目的字眼。以“玉階”來描寫宮廷,是李白此時期宮廷樂府詩的常見寫法,是李白在宮廷樂府詩中反復演練、多次使用過的習慣性語匯。如《邯鄲才人嫁為廝養卒婦》:“一旦玉階下,去若朝云沒……君王不可見,惆悵至明發?!庇掷畎住洞鹜跏躬氉糜袘选罚骸昂伪亻L劍拄頤事玉階。”玉階,宮中的臺階;事玉階,在皇宮中侍候皇帝。謝脁有《玉階怨》:“夕殿下竹簾,流螢飛復息。”李白也有同題:“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痹嚤容^《菩薩蠻》:“玉階空佇立”,正是“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的別樣說法。同時,我們也就大體能確認,“玉階”這個語匯基本上是專用于宮廷的語匯。《菩薩蠻》為李白寫于天寶入宮時期的作品無疑,有可能是李白在宮中受到猜忌,心情苦悶的表現。因此,它有可能是天寶二年深秋的作品。“空”字意味深長,可能既是李白久久佇立高樓玉階之實景,也是李白久居京城遭饞畏譏的心靈寫照。既然在長安宮城之內無所建功,空自佇立,還不如早些歸家。故下句有“宿鳥歸飛急”之語。宿鳥,唐人吳融有《西陵夜居》詩:“林風移宿鳥,池雨定流螢?!彼蘅梢岳斫鉃樽∷?,也可以理解為歸宿;宿鳥可能是眼前的實景,也可能是詩中主人公“樓上愁”的“有人”,如同陶淵明所說的“飛鳥相與還”。詞人在說,宿鳥都知道南歸了,而何處是我的歸宿呢?眼前只有長亭接續著短亭?!皻w飛急”三字,正是李白此時心境的寫照?!巴ぁ笔求A道上官府所建筑的亭子,供旅客歇息之用;因各亭之間距離不一,因此有“長亭”、“短亭”之稱。
有人說,《菩薩蠻》是晚唐才有的曲子和詞牌,這是錯誤的。李白所作的《清平樂》、《菩薩蠻》,都在《教坊記》的《曲名》之中。崔令欽,唐博陵(治今河北安平)人,玄宗時曾任著作佐郎(一說著作郎)、左金吾衛倉曹參軍等官,肅宗時遷倉司郎中;他熟諳歌舞、俗樂,常與教坊中人過從。安史亂后,他寄居江南,著《教坊記》,記述舊日見聞。
《菩薩蠻》和《清平樂》都見載于《教坊記》,都屬于先有宮廷教坊樂曲而后李白根據樂曲來填詞,并且運用近體詩的格律,使其能合于歌唱;而且,這些詞作本身就有音樂性和比較規范的格律性,由此而開創了將曲調變為詞牌、將近體詩的詩律變為詞體的詞律的先例?!稇浨囟稹凡灰娪凇督谭挥洝?,說明在李白寫作此詞之前并無該曲調,因此,有可能是李白與宮廷樂師合作的產物?!稇浨囟稹返脑~牌,完全是李白此詞的主題概括,該詞是建立在秦娥的典故之上的,這是詞牌產生的另一種形式。故龍榆生在《唐宋詞格律》中言:“《憶秦娥》,又名《秦樓月》,始見黃升《唐宋諸賢絕妙好詞》,題李白作,四十六字。”(22)秦娥這個典故,李白在此前已經在“簫吟鳳下空”中使用過了,但那還僅僅是一句簡單的用典,而在這里則成為全篇的立意和主題。在長安
——秦娥的家鄉來寫秦娥的故事,并且這是秦穆公的女兒,也帶有宮廷色彩,這無疑是再合適不過的題材?!读邢蓚鳌酚涊d,春秋時有蕭史者,善吹簫,作鳳鳴聲,秦穆公以女弄玉嫁之。一夕,夫婦樓頭吹簫,引來鳳凰,載二人仙去。但李白《憶秦娥》并不滿足于書寫秦娥的故事,而是以秦娥發端,將秦娥的離鄉之愁引向更為廣闊的視野。并且,進一步將歷史與現實、虛幻與真實打造一體。如果說,上片借用典故中的秦娥是虛幻的李白自我,下片“樂游原上”、“咸陽古道”、“清秋節”中的人物,則可能是現實中的李白自我;同此,“年年柳色,霸陵傷別”以及“望斷秦樓月”,是歷史中的、故事中的虛幻場景,而“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則可能是李白在清秋節出游樂游原、咸陽古道的眼前場景,其中寄托了李白千古興亡的許多感慨。
以風格而言,此兩首詞也斷無晚唐人所作之可能,亦絕無五代人作之可能。別的不說,只“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的闊大氣勢,便是晚唐五代人所難以企及的。晚唐五代小詞,“雖小卻好”、“雖好卻小”,以小著稱。其小者,非僅指詞牌制作,亦指境界堂廡也,亦指眼光心胸也。李白此詞雖然也是摹寫女性秦娥,卻是文人化的女性;雖然也是詞體風味,卻是詩人化的詞體。東坡體之前的詞體,本身就是以狹深細膩見長;而李白此詞眼光闊大,正是盛唐之音的詞體表現。而這種眼光境界,技藝手法,非太白則難以企及也。這正是詞本體在尚未獨立于詩本體之前的狀態。
在李白之前,并無明確記載的詞人詞作。任半塘先生《敦煌歌辭總編》中所載,如張說、哥舒翰有六言八句《破陣樂》傳辭,屬于唐聲詩性質,不可作為曲詞看待;傳為唐明皇所作的《好時光》,不但作者歸屬有爭議,而且寫作時間不明,不可作為詞曲之祖;初唐的著辭歌舞,還僅僅是詞體發生之前的宮廷音樂消費形態;與此相近似的,是盛唐開元天寶時期流行的絕句歌詞傳唱,也是詞體發生之前的產物,皆不可視為詞體文學。在李白完成創制詞體文學形式之后,聲詩形式仍然流行;但發展到晚唐之后,漸次被新興的曲詞文學所取代。由此觀之,李白確為“百代詞曲之祖”。只不過,由于近一個世紀以來,民間文學、白話文學成為新的時尚,故此迷失了對于李白首創詞體文學之地位的確立。因此,今天我們應明白無誤地確認:李白詞是詞體發生的標志。
注釋
①歐陽炯:《花間集序》,趙崇祚集《花間集》,河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頁。
②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二五《莊岳委談》卷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③劉昫等:《舊唐書》,中華書局,1982年,第5053頁。
④唐圭璋編《全宋詞》一,中華書局,1965年,第343頁。
⑤《李太白全集·年譜》,中華書局,1977年,第1613頁。
⑥王兆鵬主編《唐宋詞匯評·唐五代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6頁。
⑦木齋:《略論詞體產生于盛唐宮廷》,《學習與探索》2008年第5期。
⑧孟棨:《本事詩·高逸第三》,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15頁。
⑨李白:《長相思》,《全唐詩》三,中華書局,1999年,1687頁。
⑩司馬光等:《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四,中華書局,1956年,第6810頁。
(11)李肇:《唐國史補》卷上,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27頁。
(12)李白:《長干行》,《全唐詩》三,中華書局,1999年,1697頁。
(13)李白:《宮中行樂詞八首》,《全唐詩》三,中華書局,1999年,1703頁。
(14)楊憲益:《李白與菩薩蠻》,《零墨新箋》,中華書局,1947年。
(15)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十,卷四百八十三,中華書局,1961年,第3981頁。
(16)郁賢皓:《李白集》,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108頁。
(17)王灼:《碧雞漫志》,中華書局,1958年,第90頁。
(18)王易:《中國詞曲史》,團結出版社,2006年,第59—60頁。
(19)李浚:《松窗雜錄》,中華書局,1958年,第4頁。
(20)楊憲益:《零墨拾零》,中華書局,1947年,第4—5頁。
(21)徐育民、趙慧文:《歷代名家詞賞析》,北京出版社,1982年,第2頁。
(22)龍榆生:《唐宋詞格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75頁。
責任編輯:行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