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邦和
摘 要:中國戰國之前有過“亞細亞公有制”,此為井田制。而此以后,中國土地私有,出現大地產莊園經濟、地主租佃經濟、小農自耕經濟等三種模式。至于明清,地主租佃制與小農自耕制成為土地制度主體。中國古代生產方式并非全然屬于“亞細亞公有社會”,至少說不典型。“亞細亞公有社會”特點僅存于印度、俄國等國。
關鍵詞:井田;大地產莊園;地主租佃;小農自耕
中圖分類號:K20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9)01—0147—07
中國古代出現過原始公有制,即井田制。這個制度在春秋戰國時,經“初稅畝”及“商鞅變法”等改革,趨于廢除。井田制的廢除使中國土地私有成為可能。魏晉南北朝時期,大莊園經濟成一時之盛。北魏至唐初均田制頒行,土地私有經濟曲折生長。唐廢“均田”之后,中國出現大地產莊園經濟、地主租佃經濟、小農自耕經濟等三種模式。至于明清,地主租佃制與小農自耕制成為中國封建社會主體土地制度模式。歷史說明,中國戰國之前有過“亞洲式公有制”,而此以后則以地主租佃制、小農自耕制為標識。中國古代生產方式,并非全然屬于“亞細亞生產方式”,至少說不典型。“亞細亞公有社會”特點僅存于印度、俄國等國,而中國不同。
一、井田制的廢除使中國土地私有成為可能
如果說中國古代實行井田制度,體現“亞細亞生產方式”的“亞細亞公有制”,那么這樣的情況僅僅出現在戰國之前的時代。在此以后,長期的封建時代,小農自耕經濟、地主租佃經濟、大地產莊園經濟,成為三種基本土地所有制模式。
春秋戰國之前的井田社會中,農民“二十受田,六十歸田”,“三年一換土易居”。井田土地定期丈量即“正經界”,定期平均分配,井田土地屬于國家及“氏族的財產”。“完全的、自由的土地所有權,不僅意味著不折不扣和毫無限制地占有土地的可能性,而且也意味著把它出讓的可能性。只要土地是氏族的財產,這種可能性就不存在。”①井田制度具有明顯的原始公有的特點。在印度這樣的制度以“公社”形式保留到近現代,在俄國,原始土地公有制度直到20世紀初還以“村社”形式化石般地完整保存下來。而中國的情況不同,“井田”有似印度俄國的“公社”與“村社”,然而這樣的土地制度,僅見于戰國之前,戰國之后則逐次革除。
早在春秋戰國時代,土地原始公有的弊端已逐步顯現,《詩·大雅》云:“人有土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奪之”,體現當時民眾要求土地權下移,獲得土地權的要求。井田制度無法激勵生產積極性,阻礙生產力的發展,普遍出現“民不肯盡力于公田”②,“甫田”(大田)“維莠(野草)驕驕”③,野草叢生的現象。周定王派單襄公去宋國,路過陳國,看到的是“田在草間,功成而不收”,“野有庾積,場功未畢”。④井田制的弊端,既表現為“公田不治”,又表現為沒有足夠的刺激效應,促使農民去開墾荒地,結果農村中人多地少,許多農民無地可種。戰國時代,各國紛紛變革,意在廢棄井田制度。
齊桓公十九年(前668)采管仲議,“相地而衰征”,即取消公田制度,九夫為井,按照土地肥瘠及年歲豐歉確定田稅。公元前645年,晉國“作爰田”和“作州兵”。“作爰田”,就是承認農民開墾的土地為自有的“私田”,因開墾而變動的田地疆界承認其合法性。“作州兵”,就是鼓勵居住在“國”中的人民到“州”,即國和野的中間地帶墾荒。承認民眾在州里開墾荒田的合法性,又讓他們同國人一樣負擔軍賦,結果“甲兵益多”,國力益強。⑤楚、鄭等國似乎也進行過類似的改革。《左傳》記載,公元前594年魯行“初稅畝”,實行“履畝而稅”的改革,承認私田的合法性,一律征稅。公元前548年,楚據土地肥瘠“量入修賦”。楚、鄭等國繼之進行過同樣的改革。
秦國商鞅變法給予井田制度以摧毀性打擊。商鞅“為田,開阡陌”,決裂井田疆限,重新開挖制定田壟地界,“使黔首自實田”,“除井田,民得買賣”。⑥“井田受之于公,毋得粥賣,故《王制》曰:‘田里不鬻,秦開阡陌,遂得賣買。又戰得甲首者益田宅,五甲首而隸役五家。”⑦政府確定人民得到的土地可以繼承,可以買賣,具有獲得法律保護的私有權。商鞅變法效果顯著,“秦孝公用商鞅。鞅以三晉地狹人貧;秦地廣人寡,故草不盡墾,地利不盡出。于是誘三晉之人,利其田宅,復三代無知兵事,而務本于內;而使秦人應敵于外。故廢井田,制阡陌,任其所耕,不限多少,數年之,國富兵強,天下無敵”⑧。這樣的評價顯然是正確的,本國人口稀少而土地廣大,鄰國條件正好相反,廢除井田制度,其結果吸引勞動力,增加生產效率,達至國富民強,為秦始皇日后并合六國,稱雄天下打下了物質基礎。
秦統一中國以后,土地私有制被逐漸確立起來。不可否認,古老的井田制度內化為一種精神特質延續長久,這使得歷史上有過多次“井田”回歸思潮及與此有關的社會運動。王莽建新朝之后認為,“古者,設廬井八家,一夫一婦田百畝,什一而稅,則國給民富而頌聲作,此唐虞之道,三代所遵行也。秦為無道,厚賦稅以自供奉,罷民力以極欲,壞圣制,廢井田。是以兼并起,貪鄙生,強者規田以千數,弱者無立錐之居”⑨。為此進行“王田改革”。然而這樣的意在恢復井田的“土地改革”終于失敗。直至近代,洪秀全設想出《天朝田畝制度》,結果也無法推行,無疾而終。
從中國農民起義的目標來看,一般說是反對土地兼并,但有的卻因為官僚將土地收為“公”有,激化社會矛盾,引發起義。宋徽宗于政和元年(1111)設立“西城括田所”,將逃亡戶與無主土地收歸“國有公田”,使許多民田成為搜刮目標。河南汝州魯山縣稻田被全數括為公田,致使千萬農民失地凍餓。被括土地名為“公田”,實為權貴所有,如楊戩宣和三年(1121)所掠民田達3萬4千3百多頃。宋江起義發生于北宋末年,“西城括田所”之搜刮,即為起義直接原因。梁山泊于黃河決口后擴大為水域八百里的大湖泊,破產農民據此為生。⑩“西城括田所”將梁山泊收為“公有”,規定凡入湖捕魚、采藕、割蒲,一律課以重稅。農民漁民不堪重負,揭桿起義。(11)
二、占田制、均田制、鋤社制的頒行 及私有經濟的曲折生長
王莽改制之后,中國有過“占田制”、“均田制”。
西晉太康元年(280)頒布“占田制”:“國王公侯,京城得有一宅之處,近郊田大國田十五頃,次國十頃,小國七頃”,“其官品第一至第九,各以貴賤占田。品第一者占五十頃,第二品四十五頃,第三品四十頃,第四品三十五頃,第五品三十頃,第六品二十五頃,第七品二十頃,第八品十五頃,第九品十頃。”編戶百姓的占田標準為:“男子一人占田七十畝,女子三十畝。其外丁男課田五十畝,丁女二十畝,次丁男半之,女則不課。”(12)
均田制起始于北魏,中經隋朝,延續到唐初。“自秦至今,千四百余年,其能行授田、均田之法者,自元魏孝文至唐初才二百年,而其制盡隳矣。”(13)從秦到《文獻通考》的時代,經1400余年,行均田制的只有200年,在時間長河中只為極短的時期。北魏孝文帝于太和九年(485)頒布均田制。男子15歲以上,授種谷的露田40畝,婦人20畝。奴婢同樣授田。耕牛1頭授田畝,限4頭牛。授田視輪休需要加倍或再加倍。授田不準買賣,年老或身死還田,奴婢和牛的授田隨奴婢和牛的有無而還授。男子授桑田20畝。桑田世業,不必還給國家,可傳給子孫,可賣其多余的,也可買其不足20畝的部分。產麻地男子授麻田10畝,婦人50畝,年老及身死后還田。受田以后,百姓不得隨意遷徙。地方官吏按官職高低授給數額不等的職分田,刺史15頃,太守10頃,治中、別駕各8頃,縣令、郡丞各6頃,不準買賣,離職時交于繼任者。地足之處,居民不準無故遷徙;地不足之處,可以向空荒處遷徙,但不許從賦役重處遷往輕處。土地多的地方,居民可以隨力所及借用國有荒地耕種。園宅田,良民每三口給一畝,奴婢五口給一畝。因犯罪流徙或戶絕無人守業的土地,收歸國家所有,作均田授受之用,但首先授其近親。
學者在說明這樣兩個制度的時候,容易將其說成是中國古代土地公有制的證據。其實,從井田制到占田制再到均田制,是一個自然接續的過程。占田制與均田制,從某個意義上說,表現為對自商鞅變法之后中國土地私有化的反動,其中確實可見“井田精神”的閃光,然而又不可以把占田制、均田制與井田制度完全等同起來,不可以說占田制與均田制就是對井田制的“復辟”。原因是均田制承認了私田的存在,即以法律規定私田可以買賣,可以繼承。
北魏均田制規定男子授桑田20畝。桑田世業,不必還給國家,可傳給子孫,可賣其多余的,也可買其不足20畝的部分,這就承認了私田的合法性。隋朝規定貴族和五品以上職事官、散官,可以依照品級請受永業田五頃至一百頃。翦伯贊認為,均田制只是中國封建土地制度的一種補充。它是在北方土地特別荒蕪,自耕農民特別稀少的情況下產生的特殊的土地制度。從表面看,國家對于土地具有絕對的處置權,其實也只有荒地、無主土地及所有權不確定的土地才可作均田授受之用,“均田制下的農民基本上仍然是自耕農”。(14)
唐初實現均田制,用的是“后魏之法”,但這個制度與井田制度也有很大的不同。“唐太宗口分、世業之制,亦多踵后魏之法,且聽其買賣而為之限。”(15)井田制度成為中國原始公有制的基本符號,主要特點是土地“公有”,土地不得買賣,而唐初均田制對土地“且聽其買賣”,因此也不能把均田制和井田制作劃一的思考。正如陳勇所說:均田制對于土地買賣限制的規定比較松弛,百姓遷移和“家貧無以供葬者”,可賣永業田,由狹鄉遷往寬鄉者以及賣充住宅、邸店、石豈者,可并賣口分田,官僚地主的永業田和賜田也可出賣,這就為地主官僚兼并小農土地提供了合法依據,為大土地私有制的進一步發展開了方便之門。(16)
均田制度的推行,其地域是局限的,據學者考證,只施行于北方,而南方則有其自己的土地制度。其時間也是短促的,唐初之后,均田制度逐漸被破壞,大地產莊園制度與地主租佃制度逐步形成,與此同時小農自耕經濟也發展起來,國有土地以各種方式轉化為私有,以至于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土地還授已無法實行。德宗建中元年實行兩稅法后,均田制終于廢除。
這里提一下元朝的“鋤社”。元王禎《農書》卷三:“其北方村落之間,多結為鋤社。以十家為率,先鋤一家之田,本家供其飲食,其余次之,旬日之間,各家田皆鋤治。自相率領,樂事趨功,無有偷惰。間有病患之家,共力助之,故苗無荒穢,歲皆豐熟。秋成之后,豚蹄盂酒,遞相犒勞,名為鋤社,甚可效也。”元政府在此基礎上發展為村社形式,規定“諸縣所屬村,凡五十家立為一社”。社長為“年高通曉有兼丁者”。社長組織居民墾荒耕作,修治河渠,經營副業。同時,通過這樣的村社組織,監視農民,禁止農民集會結社,負責向農民宣傳服從蒙古統治。(17)以后這樣設置于中國的“村社”制度,與里甲制度一起推行于南北,成為元朝基本農村組織。俄國有村社制度,基本上是一種公田、共耕制度。這個制度在俄國一直延續到20世紀初,俄國歷史很長時期被蒙古統治,這樣的鋤社與俄國村社究竟有什么關系,是個很有興味的課題。鋤社是不是井田的復活還不好說,但與井田傳統畢竟存在內在聯系,也就是這樣的原因,鋤社延續的時間并不長。
《文獻通考》,是宋元學者馬端臨的著作。馬端臨生于南宋理宗寶祐二年(1254),卒于元泰定元年(1324)。《文獻通考》認為一切試圖回歸“井田”的嘗試其實都徒勞無益,不可再有“復辟”機會。這是因為井田制度“其制盡隳矣,反古實難,欲復井田,是強奪民之田產以召怨”。(18)《文獻通考》又認為,“欲復封建,是自割裂其土宇,以啟紛爭;欲復井田,是強奪民之田產以召怨,書生之論所以不可行也”(19)。“何三代貢、助、徹之法千余年而不變也?蓋有封建足以維持井田故也。三代而上,天下非天子之所得私也;秦廢封建,而始以天下奉一人矣。三代而上,田產非庶人所得私也;秦廢井田,而始捐田產以與百姓矣。秦于其所當予者取之,所當取才予之,然沿襲既久,反古實難。”(20)
李謹思《通考序》稱《文獻通考》成于丁未之歲,即元成宗大德十一年(1307),馬氏這年已經54歲。仁宗延祐五年(1318),一位道士訪得此書,越年奏知于朝。至治二年(1322)政府刊行,刊成于泰定元年。既然是元朝的《文獻通考》反對井田的實施,那么可以這么說,盡管有“鋤社”出現,但社會精神形態向往土地私有,傳統井田精神已經逐步失去其社會“魅力”。
三、土地私有成為中國土地制度的主體形式
宋元之后,由明入清,土地私有最終成為土地制度主流。明初打擊“巨姓”豪富,強迫他們遷出本地,以期空出土地,為培植自耕農經濟創造條件。先將14萬戶富豪遷徙鳳陽,又將富戶5300戶趕至南京,至1397年,再強迫富戶14300余戶遷南京。如黃仁宇論,洪武皇帝連興大獄,打擊官僚、縉紳、地方等高級人士,從朝廷內的高級官員直到民間的殷實富戶,株連極廣。貝瓊作《橫塘農詩序》說:“三吳巨姓,享農之利而不親其勞,數年之中,既盈而復,或死或徙,無一存者。”有歷史學家估計,因之喪生者有逾十萬。案犯家產概被沒收,土地被重新分配。1397年,據戶部統計,全國保有田產700畝以上的地主計有14341戶。他們的名單被備案呈報御前,洪武皇帝批準他們保持自己的產業,但同時加之以很多服役的義務,俾使其家產不致無限地擴大。(21)在這樣的情況下大地主能擁有2000畝土地的總是例外的情況,即使是擁有200畝土地的地主也數目不多。政府總是限制大地主經濟的發生與發展,因為他們的數目膨脹則必然直接地影響國家的稅收制度與其他行政制度的執行。(22)
明建國以來這樣的動作,加上大批移民屯田開荒,遂使全國成了一個以自耕農為基礎的農業社會。及于億萬的小自耕農的存在是中國經濟形式的重要特色,在明清時期,“土地所有權的分配五百年內似有一個極為平穩的定型。此即租賃與土地分割零星使用相始終”(23)。明初鼓勵農民開墾荒地,“令州郡人民,先因兵燹遺下田土,他人墾成熟者,聽為己業”(24)。凡墾出之地,“人給十五畝,蔬地二畝”,值得注意的是所墾土地概歸耕者所有。凡有余力者,墾田不限頃畝,給予政策優惠,“皆免三年租”。(25)明初墾荒數量達到1.8億畝,大量的新墾土地自然造就了大量的自耕農民。這樣的制度一直延續到清代,同樣規定農民所墾田畝“永為己業”。
東南省份又流行所謂永佃制,其制發端于宋代,推廣于明代中葉,到了清代乾隆則演為至盛。永佃制的起源大約有三種:即開荒墾種、押租制、典賣土地。趙崗認為,永佃權是一種獨立的產權,享有永佃權的農戶對于這塊土地有充分的使用權,可以自由決定種植何種作物,如果不愿自己耕種,則可以將永佃權轉移給他人,包括轉租給其他佃戶、遺贈給子女、在市場上出典或出售。永佃權賣斷時,價格由買賣雙方自行協商決定。(26)
《明史·食貨志》曰:“明土田之制,凡二等:曰官田,曰民田。初,官田皆宋、元時入官田地。厥后有還官田,沒官田,斷入官田,學田,皇莊,牧馬草場,城壖苜蓿地,牲地,園陵墳地,公占隙地,諸王、公主、勛戚、大臣、內監、寺觀賜乞莊田,百官職田,邊臣養廉田,軍、民、商屯田,通謂之官田。其余謂民田。”由此材料可以看到,明朝土地有官田、民田的區分。官田有皇室的皇莊及皇帝給予官僚的賜田、屯田、百官職田、邊臣養廉田、還官田、沒官田、斷入官田、屯田及學田等屬于官田。其余的都是“民田”,“民田”就是私有土地。需要注意的是,國家頒布法律,保護農民的私田。洪武二十八年規定,凡洪武二十七年以后新墾的田地,“不論多寡,俱不起科”,“若有司增科擾害者罪之”。(27)明代法律規定,民田得以典賣、繼承、贈予等方式流轉,“田宅無分界,人人得以自買自賣”,這就推動了土地流轉,使自耕農數量有所增加。民間典賣土地,自行立契,按則納稅。黃冊、魚鱗冊的編制,從法律意義上建立了土地權屬制度。《大明律》對買賣田宅過程中的違法行為規定了具體刑罰,以成文法的形式確立土地買賣的基本規則。不過,土地買賣流轉也受到一定的限制,即凡典賣田宅,本姓族人優先。
清初,因迭經戰亂,田地大量荒蕪,出現“沃野千里,有土無人”的情況。1661年,康熙帝即位前,可以統計的耕地唯5492000余頃而已,只占明初土地的十分之六。(28)值此情況,康熙帝一面“與民休息”,減輕農民對國家的賦稅負擔,一面招集流民,獎勵墾荒,扶植生產。而開墾的土地也依明制,權屬歸民。據學者研究的結果可以知道乾隆時代農村中還是自耕農占多數比例,安徽霍山縣,乾隆時“中人以下咸自食其力,薄田數十畝,往往子孫守之,佃田而耕者僅二三”。乾隆時代,中國一些地區自耕農約占有全區耕地一半左右。清代的土地集中過程在康熙時已開始,因而乾隆以前,自耕農還會多些。直隸一些地區康熙四十五年(1705),有地10—40畝者占全區耕地的51.5%,而100畝以上者占17.7%。清代官田較少,雍正二年(1724),官莊、旗地與屯田合計約0.54億畝,僅占全部耕地面積的7.4%(明前期占14%),這也相對地增加了自耕農的比重。(29)
這樣看來中國古代土地制度主要成分是私有制。具體可以分成莊園私有、地主租賃私有、自耕農私有。中國歷史曾經有過大地產莊園私有,集中出現在魏晉南北朝與唐朝時期。但是這樣的土地制度最終沒有成為中國土地制度的主流。結果是地主租賃制度與自耕農制度成為中國農村經濟的主要形式。這樣的土地形式一直延續到1949年之前。
黃仁宇撰有筆記《各名著提及20世紀中期以前中國土地占有的情況》,引用資料對1929年間中國土地情況作如下敘述:“半數以上的農民為全自耕農,不到三分之一為半自耕農,其他百分之十七為佃農,在小麥地區四分之三的農民為全自耕農,在稻谷地區全自耕農不及五分之二。佃農在稻谷地區占全部農民之四分之一,半自耕農則超過三分之一。”(30)毛澤東1928年在《井岡山的斗爭》則作有如下的敘述:“邊區土地狀況,大體說來,土地的百分之六十以上在地主手里,百分之四十以下在農民手里。江西方面,遂川的土地最集中,約百分八十是地主的。永新次之,約百分七十是地主的。萬安、寧岡、蓮花自耕農較多,但地主的土地仍占比較的多數,約百分六十,農民只占百分四十。”(31)
稅法是農業法中的重要法律。從唐宋“兩稅法”、“方田均稅”制度的頒行,到明清“一條鞭法”、“攤丁入畝”等制度的確認,意味著中國土地私有在中國的最后確立。
唐后期以兩稅法取代租庸調制。此制度于德宗建中元年(780),正式敕詔公布。兩稅法按貧富等級征財產稅及土地稅。到了宋朝,私田日益增加,以至國家無法對其正常收稅,據《宋史》載,全國納稅者才十之三,出現私田百畝,僅納四畝之稅的情況。王安石變法有方田均稅的內容。一為方田,丈量田畝、整理地籍,清理私田,促其納稅。每年9月派人丈量土地,次年3月完成丈量,依地勢與土質肥瘠分5等,依土地等級和衡量原有租稅數額確定定稅。一為均稅,對清丈厘清之土地重新規定稅收標準。兩稅制與“方田均稅”的推行,是中國土地、賦稅制度的進步,是對“私田”及土地私有制度的一種法律確認。
1581年明朝張居正在全國推行“一條鞭法”,一條鞭法的意義在于它的簡便易行,合并原來的田賦、徭役和雜稅,統一稅收標準,這樣做的初始目的在于防止地方官吏自立名目,多派多攤,比較有效地阻止地方腐敗的發生,從而減輕農民的負擔,提高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一條鞭法以銀兩納稅,這樣也可以推動農產品的市場化與商品化,對中國早期市場經濟的發展具有重要作用。因為農民只要交納一定的銀兩就可以完稅,這就使農民有可能脫離自然經濟的束縛,從事副業生產與商業活動,催生了資本主義萌芽的成長與發展。而更重要的一點在于,這樣的稅法將稅收分攤于田畝,由人頭稅向土地稅轉進,又一次以法律的名義,認同了農民的土地私有權,為清初“攤丁入畝”制度的推行打下了基礎。到了清朝地稅制度又有了進一步的變革。中國在漫長的歷史時期內,都規定凡成年男子不論貧富須交納“人丁稅”。雍正將人丁稅攤入地畝,地多者多納,地少者少納,無地者不納,依地畝多少納稅,這就是“攤丁入畝”,比較徹底地取消了歷史上“人頭稅”傳統。中國的田稅制度,有多種收法,開始是井田制的“十一而稅”,此后有按戶納稅、按勞動人口納稅,最后則有按地畝納稅。納稅制度的步步進化,顯示國家對土地私有的逐步的確認。明清時期的“一條鞭法”與“攤丁入畝”制度是中國封建社會地稅制度的相對完備的形態,也說明中國封建土地制度最后以“私有”形態落幕。
通過對中國土地制度沿革的初步研究,可以得到以下幾點啟示:
其一,土地權即土地的私有權,就是以下權利的綜合:使用權、收益權、自由轉讓權、繼承權、典押權。井田時代,農民沒有這樣的權利。從歷史發展的大趨勢看,中國土地制度展示出從土地的原始公有(國有與共同體所有)向土地私有轉換的一般規律。中國遠古時期(夏、商、周),有過以“井田制”為特征的土地集中與公有的時期,到了中古(戰國至于漢、唐)時期,原始公有制逐次廢棄,至于近古(明、清之后),土地私有制則被完全地確立下來。從中國各朝歷史發展來看,每個朝代都出現從表象的土地“公有”向實質的土地私有轉化的過程。歷經農民戰爭的洗禮,新王朝都會憑借國家權力打擊豪強,抑制兼并,實行土地的再分配。農民由此獲得土地,這似乎是土地“公有”的例證,然而土地一旦分到農民手中,國家即刻承認農民的土地權,土地的形式的“國有”轉換成實質的“私有”。
其二,諾思在其經典著作《經濟史中的結構與變遷》提出制度變遷與結構理論,這個理論由產權理論、國家理論和意識形態理論等三大理論組成。其中,產權理論是基礎理論,因為產權制度是決定社會結構的根本標志。E·G·菲呂博騰和S·配杰威齊則認為:產權體現的不是單純的人與物之間的關系,而是在如何看待物,如何占有物,如何使用物時,人們之間相互認可的行為關系。從根本上決定民族文明屬性的,不是它的政治體系,如國家結構、社會組成,民眾分層等,而是經濟體制、產權結構與人在經濟活動中的關系。馬克思將此稱為一個民族和地區的“經濟體系”與“生產方式”。馬克思認為,亞洲之所以成為“亞洲”,是因為這里存在著它的基本經濟體系,也就是“亞細亞生產方式”。馬克思于1857—1858年間寫《政治經濟學批判》手稿,在《序言》中提出“亞細亞生產方式”這個概念:“大體說來,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做是社會經濟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馬克思認為“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最大的特點是這個廣袤的地區沒有產生過真正意義上的私有制。這樣的私有制只存在于歐洲。他受到貝爾尼埃的影響,確信這樣的判斷是正確的。1853年,馬克思對恩格斯說:“貝爾尼埃完全正確地看到,東方(他指的是土耳其、波斯、印度斯坦)一切現象的基礎是不存在土地私有制。這甚至是了解東方天國的一把真正的鑰匙。”(32)恩格斯同年6月給馬克思的回信說:“不存在土地私有制,的確是了解東方天國的一把鑰匙。這是東方全部政治史和宗教史的基礎。”(33)
中國在井田村社制度、領主莊園制度、地主租佃制度三個制度上做過歷史的選擇,結果選擇了地主租佃制與小農自耕制相結合的土地私有制,是為中國社會經濟形態的基本方式。俄國的“村社”公有制度一直保持到20世紀初,是典型的“亞細亞生產方式”社會,印度“公社”公有制度直到英國入侵的近代依然完整地保存著。馬克思說的“亞細亞生產方式”主要指印度與俄國的經濟形式。中國早在2000年前的戰國時代已經廢除井田制度,即亞洲式公有制。馬克思說的亞洲式公有制,中國戰國時代有過,而此以后中國土地制度則以地主租佃制、小農自耕制為標識。中國古代生產方式,并非全然屬于“亞細亞生產方式”,至少說不典型。戰國之后的中國社會不是“亞細亞公有社會”而是私有發育相對成熟的社會,這與印度、俄國不同。
其三,中國古代小農自耕制,以法律形式確認農民的土地所有權,畢竟提高了農民的社會歸屬感,這對千百年來農村社會的穩定具有重要意義。農民是中國古代社會的基本組成部分,基本權即為土地權,如果他們得不到最基本的權利——土地權,對所處的社會也就失去基本的依戀。失去了土地權,農民真的“一無所有”,直面自己的人生也就失去了基本的牽掛。結果,他們的心理是浮動的,“人心思變”而無不可為,最終釀成社會動蕩的心理風貌。因此歷代皇朝都把反對與抑制大地產莊園經濟及大地主租佃經濟,建立厚實的小農自耕農階層視為穩定社會的基本國策。“有恒產方有恒心”,讓農民有“恒產”,成為最起碼的有產階級,是社會穩定“有恒”的物質前提與精神基礎。農民土地權越是得到確認、保護與尊重,農民愈是安心,農村愈是安定。
其四,如果說從公有轉換為私有是中國土地史發展的規律,那么土地從分散在農民手中,到一定時期后的高度集中,也是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從大歷史的視角看,原始土地公有制對抑制土地兼并有益,然而最后還是被取消,出現大地產莊園制與地主租佃制。從每個歷史朝代看,皇朝之初土地分散,而皇朝之末兼并必起,農村社會穩定的基礎——小農自耕制度遭遇挑戰,直至破壞。農民的土地權一旦被剝奪,農民不再“安心”,農村不再“安定”,當這樣的情況超過底線,農民戰爭就爆發了。許多農民戰爭的初始目標,似乎是恢復“公田共耕”的原始公有制度,而從歷史實際來看,每當農民戰爭失敗,新皇朝登基,看到的是對大地產莊園制與大地主租佃制的抑制和對小農自耕制的支持與修復。
這樣看來,土地權分散于農民——土地權高度集中于地主——農民戰爭爆發——土地權重新分散于農民,就成為中國封建社會的基本“輪回”。也就是這樣的“輪回”,造成中國周期性的動蕩、不安,自然經濟得到“永恒”的延續,商品市場經濟制度無法產生,市民階級無法誕生。這樣的“輪回”總要去打破,一個方法是回歸到原始的“公田共耕”的“井田社會”中去,實現所謂的“儒家社會主義”,然而歷史畢竟無法倒退,“返古”的愿望畢竟受到現實的抵拒。當歷史發展到“現代”,有一個方案引起人們的注意,這就是讓農民獲得真實的土地權,將土地納入現代“市場”的范疇,推動民有土地向民營農場的方向轉化,最終實現中國農民的市民化、農村的城市化與土地的市場化。
注釋
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163頁。
②《春秋公羊傳》宣公十五年,中華書局,1936年。
③《詩·齊風·甫田》,中華書局,1980年。
④《國語·周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
⑤楊寬:《戰國史》,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29頁。
⑥《漢書·食貨志》,中華書局,1962年。
⑦⑧(13)(15)(18)(19)(20)《文獻通考·卷一·田賦考一》,中華書局,1986年。
⑨《漢書》卷九九《王莽傳》,中華書局,1962年。
⑩《讀史方輿紀要》卷三三;《日知錄》卷十二,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
(11)(14)翦伯贊主編《中國史綱要》下冊,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59、307頁。
(12)《晉書》卷廿六,《志第十六》,中華書局,1974年。
(16)陳勇:《唐代長江下游經濟發展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76—178頁。
(17)《元典章》卷廿三《戶部》九。
(21)(22)(23)(30)黃仁宇:《萬歷十五年》,三聯書店,1997年,第149、196、196、210頁。
(24)(25)《續文獻通考》卷二,《田賦二》,商務印書館,1935年。
(26)趙崗:《永佃制研究》,中國農業出版社,2005年,第15頁。
(27)《明太祖洪武實錄》卷二四三。
(28)《清圣祖實錄》卷二。
(29)吳承明、許滌新主編《中國資本主義的萌芽》,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16—217頁。
(31)毛澤東這方面的論述,參考《毛澤東選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68年,第67—98頁。
(32)(3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8卷,人民出版社,1973,第256、260頁。
責任編輯:王 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