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緝思
巴勒斯坦人和其他許多穆斯林民眾,將很快知道奧巴馬的戲不是給他們唱的,要大聲喝倒彩,反美情緒不會平息;而美國將繼續把維護安全利益的主攻矛頭,向伊斯蘭激進勢力揮舞,而不是轉向俄羅斯或者中國。
貝拉克·奧巴馬當選總統,世人看的多是“黑人第一次唱主角”的戲臺,研究者則需要分析編導的意圖和廣大觀眾的期待,看他所唱的戲是否真能推陳出新。
這臺戲的編導,就是把奧巴馬推到前臺的美國政治精英。其實,奧巴馬的膚色不是美國精英的最重要考量。他當選的最大意義,是豎起了_一個風向標,標志著美國保守勢力和思想的退潮,相對自由開放的思想和擴大覆蓋面的公共政策正在漲潮,從而開始美國歷史上一個新的輪回。
自信強勢,重整旗鼓
雖然奧巴馬及其競選班子大力抨擊布什政府的內外政策削弱了美國的國際地位,但并未明確承認世界多極化趨勢和美國實力地位將持續跌落。相反,奧巴馬等于將糾正布什的錯誤以重振國威、恢復美國全球領導地位和信譽為己任,企圖將美國的困境化為機遇。奧的辦公廳主任伊曼紐爾就此評論道:“你不能浪費一次嚴重的危機,我指的是一次機遇,讓你做你想做而過去做不到的事情。”
從客觀上看,在奧巴馬開始執政的時候,美國面臨的困難前所未有,而機遇也前所未有:奧巴馬的組閣速度,在美國歷史上是空前的。他的執政團隊囊括了民主黨的頂尖精英,也包容了有能力的共和黨人,在初現端倪的政綱中,既堅持了民主黨的傳統主張,又企圖實現最大程度的兼容并包,增強國家和社會的凝聚力。
鑒于美國具有自我修復能力,轉危為安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很難得出美國霸權地位正在下降的結論。
在政治上,美國黑人當選總統使世界輿論為之一振,至少暫時為美國挽回了一些顏面。奧巴馬還沒有上臺,世界各種政治勢力就競相向美國示好。歐盟、俄羅斯、印度、日本、韓國,甚至伊朗、古巴、朝鮮等冤家對頭,都用各自的方式提醒美國,唯恐美國不重視自己。

在經濟上,美國資源豐富、財力雄厚的國力根基還在,全球金融風暴對歐盟和日本的打擊迄今甚于對美國的打擊,而歐日經濟的彈性和長遠活力不如美國;新興大國的經濟對西方的依賴性依舊;印度當前經濟形勢不利,孟買恐怖襲擊又凸顯了印度政治安全上的脆弱;俄羅斯受到金融危機、國際油價下跌、盧布疲軟的三重打擊,快速崛起亦面臨瓶頸。
也就是說,在各國經濟相互依存、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情況下,美國力量的削弱并不一定意味著其他大國的地位上升。 2008年11月在華盛頓舉行的20國集團領導人峰會,反映了國際社會在應對金融危機和支持經濟增長方面的合作意愿,而不是以鄰為壑的爭奪態勢。這些趨勢對于美國維持自身的國際地位,仍然是有利因素大于不利因素。
基于此,盡管不少人在唱衰美國,盡管奧巴馬領導的國家也許正在走下坡路,但他執政之初帶領的將是一個自信的強勢政府,一個高調上臺而野心勃勃的政府。跟它打交道的國家,很快就會體會到這_點。
外交基調要調整
奧巴馬政府的外交戰略,首先建立在它重整旗鼓的國內發展戰略上。奧巴馬提出的經濟振興和社會變革計劃,包括大規模節能環保型的基礎設施建設、加大研發投入、開發清潔能源、改進學校硬件設施、在國內推廣寬帶網絡應用、給95%的家庭減稅、擴大醫療保險覆蓋面、減少財政赤字等等,都需要極大魄力和大量資金,也會受到國內保守勢力的阻撓。
人們在談到美國新政府的金融政策的時候,往往關注的是它將啟動多少資金,如何救市,包括“忽悠”別的國家幫他救市。其實,華爾街代表的虛擬經濟是個深不可測的無底洞,那里的冒險家投機家金融家也成了過街老鼠。奧巴馬政府固然歡迎他國繼續持有美國國債,但它所代表的利益集團會更多地照顧勞工權益和面向未來的高新技術產業。與其去救華爾街,不如將資金投向實體經濟,包括不景氣卻尚可生存的制造業。對于外國合作者來說,誰能參與美國實體經濟的振興,給美國增加就業機會,誰就能得到更多的合作項目。
把復興經濟放在首位,意味著把主要精力投入國內,過長的國外戰線必須收縮。奧巴馬許諾的在其任期內將美國對外援助翻一番、建立一個20億美元的全球教育基金等計劃,很可能成為空中樓閣。在經濟蕭條的陰影之下,美國的國防預算也可能不得不削減,至少不能得到大幅度增加。可以預料,美國對外擴張的勢頭將會受到更大的國內阻力和經濟實力的制約。
美國報刊和接近奧巴馬的人士均認為,他的外交思想以傳統現實主義為特征,即重視大國合作和實力均衡奧巴馬曾向《新聞周刊》的扎卡里亞透露,他最推崇的外交政策是老布什時期的美國外交。奧巴馬外交決策班子的組成,也帶有務實、穩健、老成持重的色彩。
同時,奧巴馬外交將具有某些危機時刻的緊迫感和鮮明的個人特色。奧巴馬政府的外交基調,包括全球金融穩定、能源與氣候變化、國家安全、民主與人權四大議題。其中最重要的調整。是美國戰略的主要關注點,要從以反恐、防擴散為中心的軍事安全議題,轉移到以維護全球金融穩定、促進世界經濟復蘇為中心的經濟安全議題。唯有在復蘇經濟、增加就業上顯示出“大手筆”,才能維持美元的強勢,恢復美國的貿易競爭力,顯示美國經濟模式的優勢,從而維護美國的霸權地位。
以奧巴馬為代表的美國新一代領導人認為,提高能源效率,開發新能源技術,建設低碳經濟,以應對全球氣候變化,是新的、潛力巨大的經濟增長點。2008年11月18日,奧巴馬宣布了新的美國年度溫室氣體減排方案,承諾在2020年將美國的溫室氣體排放降至1990年的水平。
開發新能源,節能減排,既能提高其國內政治地位,又有助于達到好幾個戰略目標。首先,掌握先進的能源技術,就像上個世紀末美國領先開發信息技術一樣,將使美國繼續在科技領域獨占鰲頭,取得巨大的經濟效益和政治影響。其次,推行新的能源和氣候政策將大大減輕美國對中東石油的依賴,而當前美國石油消費的2/3依靠進口,每年需要花費上千億美元。第三,這項新戰略將拉近美國同歐洲、日本、澳大利亞等發達國家的距離,減輕在溫室氣體排放問題上的國際壓力。第四,新的能源戰略將能夠讓美國站在國際道義的制高點上,改善美國形象。第五,開發新能源將有利于抑制國際石油價格,從而減緩俄羅斯、伊朗、委內瑞拉等有“反美”傾向的石油輸出國的崛起。
當然,節能減排、建立低碳經濟談何容易,需要克服一系列國內外政治障礙,也有能否提供資金保證、很快實現技術突破并投入實際使用的問題,短時間內很難見成效。但是,這項戰略調整勢在必行,是不應有疑義的。
民主黨的經濟政策往往以強化貿易保護為特征,奧巴馬在競選期間也曾經發表過批評北美自由貿易區和中國匯率政策的言論。
奧巴馬上臺后,可能同國會一唱一和地主張提高進口產品的勞工標準和環保標準,保護國內市場。但是,金融危機下緊迫的資金需求和國內對廉價消費品的大量需求,使美國必須保持市場開放,而不至于在貿易保護方面走得太遠。美國的貿易保護政策,最重要的目標不是保護國內市場,而是以威脅封閉自己的國內市場為手段,迫使別的國家開放對美國產品的市場。
唱詞唱腔也要改
在國際安全問題上,美國外交的連續性會大于變化。事實上,布什第二任期的外交已經偏向務實,奧巴馬的外交顧問在不同場合都透露過,新政府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地否定前任的政策。在伊拉克、巴基斯坦、阿富汗、伊朗、朝核、巴以沖突、俄格沖突等種種難題面前;美國全球安全戰略的調整余地是有限的。奧巴馬執政后,仍將高舉反恐和反核擴散大旗,并將其戰略重點繼續放在大中東地區(指東起克什米爾、西至非洲西北部、南及亞丁灣、北到高加索山脈的廣大地區),同時將重點從伊拉克轉移到巴基斯坦和阿富汗戰場。
為了同以求穩為主的國際安全戰略相配套,奧巴馬外交舞臺上的“唱詞”和“唱腔”會改得柔和動聽一些。出于策略考慮,奧巴馬政府可能不再明確將伊斯蘭激進勢力指為主要安全威脅,軍事上也不再強調發動先發制人的打擊。在競選過程中,奧巴馬曾表示要同伊斯蘭世界的領導人同臺對話,加強溝通。他在印尼的少年生活,在肯尼亞的家庭背景和旅行經歷,給了他接近穆斯林社會的某些先天條件。
奧巴馬的政治理念和現實考慮,都將推動美國同其對手開展對話,拓寬接觸渠道。奧巴馬政府同伊朗、敘利亞、朝鮮、古巴等國,甚至同哈馬斯和塔利班,都可能進行接觸,在對話中施加壓力。據傳奧巴馬政府將任命至少4位外交特使,直接對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負責,分別處理朝核、伊朗、巴以沖突、南亞等問題,以加大外交力度。美國對中東政策的核心,可能從促進阿拉伯國家的“民主化”轉向促進該地區的穩定。
然而在“軟包裝”之下,奧巴馬政府的安全戰略將保持一個“硬內核”,不排除在它認為必要的時候,向其對手炫耀以至使用武力。在動武方面,民主黨政府向來不亞于共和黨政府,更何況奧巴馬經常被其政治對手說成沒有資格統帥三軍的文弱書生,需要小試牛刀來行使自己的總司令權威。
在巴以沖突問題上,不管奧巴馬政府唱得怎么好聽,親以色列的立場是絕不會動搖的。因為它的主要觀眾,是政治經濟實力強大的國內猶太人集團。他們有拆奧巴馬戲臺子的本事。所以,在為拉攏猶太選民而發表的演說中,奧巴馬對以色列和猶太人的吹捧,只能用“肉麻”來形容。這個美國外交痼疾無藥可醫。巴勒斯坦人和其他許多穆斯林民眾。將很快知道奧巴馬的戲不是給他們唱的,要大聲喝倒彩,反美情緒不會平息;而美國將繼續把維護安全利益的主攻矛頭,向伊斯蘭激進勢力揮舞,而不是轉向俄羅斯或者中國。
奧巴馬對在東歐部署導彈防御系統有所保留,也不急于把格魯吉亞等國拉進北約,而希望穩定對俄關系。從戰略上講,美國處于攻勢,而俄羅斯處于守勢。俄羅斯動用武力拿下南奧塞梯,支持它和阿布哈茲獨立,并沒有改變這一戰略態勢。俄羅斯現在內外困難增加,除了需要展現一些強硬的外交姿態之外,并不想得罪美國。奧巴馬除了不能認可俄羅斯對外以武力改變現狀之外,也沒有把俄“推回去”的打算和能力。因此,美俄關系大體上會保持不冷不熱的狀況。
雖然民主黨的外交傳統強調意識形態和人權,但當今世界政治同冷戰剛剛結束時已恍如隔世,西方民主化在世界各地都受到挫折和抵制,奧巴馬政府不可能也無力去建立什么“民主國家聯盟”。人權外交基本上只能局限于空洞說教,同時利用奧巴馬的個人特點強調政治、宗教、文化的多元化和包容。在政策操作層面上,奧巴馬政府必須務實地同各國當權派打交道。
但是,美國外交的一大特點是國會和社會的干預。樹欲靜而風不止,別的國家內部政治一有點風吹草動,山寨版的美國對外政策發言人——國會議員、非政府組織、媒體等等,就要表態,官方就要回應,美國作為一個整體就要卷入。許多人權問題上的外交摩擦,將不是奧巴馬政府的意愿所決定的,而是美國外交的本質所決定的。
奧巴馬對華政策的走向
從奧巴馬在競選期間基本避開美中關系的難題、當選后迅速組閣并同中國方面進行接觸等情況看,新政府在適應對華關系方面,將比歷屆政府彎路走得少一些。奧巴馬政府預料將基本延續布什政府的對華政策,但也會做出某些局部調整。
如果奧巴馬政府將全球戰略重點轉移到經濟安全、金融安全上來,中美兩國的合作潛力和范圍將進一步擴大。從2006年開始的5次中美戰略經濟對話,在奧巴馬時代將以某種形式繼續。不過,美方關注的對話核心議題將有所轉變,即更多地關注《能源環境10年合作框架》的執行以及中美雙邊投資保護協定的談判。奧巴馬政府承諾的量化減排,并沒有以中國的量化減排作為前提條件。這是一種以退為進的做法,對中國的節能減排實際上形成了更大的外部壓力。
如果說在經濟和非傳統安全議題上美國更加重視中國的全球角色,那么在國際安全議題上,奧巴馬政府仍將把中國納入亞太地區的框架內加以處理。盡管美日關系不會像布什—小泉時代那么親近,奧巴馬政府仍需借重日本、韓國和其他亞太盟國,接近印度和東盟,對中國形成某種牽制。對于中國日益強大的軍力,特別是戰略導彈、信息技術與空間技術的進步,美國保持著嚴密關注,對華軍事交流很難出現明顯進展。
美國對臺政策堅持“不武、不獨、不統”的基本框架不會發生變化。奧巴馬政府將對兩岸改善關系持肯定態度,同時希望中國大陸在舒緩對臺軍事壓力、允許臺灣擴大“國際空間”方面有所松動,但仍堅持加強美臺軍事合作。
中美關系中一些難以預測的困難可能顯現在涉藏、人權領域,或涉及諸如蘇丹、津巴布韋、緬甸之類的第三國。雖然西藏問題在奧巴馬外交的大戲臺上完全排不上位子,但中美官方對達賴喇嘛的看法迥異,一旦“藏獨”鬧事,美國輿論一定站在達賴一邊,給中美關系帶來噪聲。美國人還會透過意識形態的眼鏡看待中國在發展中國家的所作所為,間或夾雜著地緣政治或經濟考慮。
對于中國人來說,處理未來對美關系的關鍵,在于不能滿足于當奧巴馬外交這臺戲的觀眾,而是要跟美國人同臺唱戲,有時也不能不唱幾場對臺戲;不能只和臺上唱主角的、唱配角的、跑龍套的美國人打交道,還要設法去影響編導的思想,了解美國觀眾的心態,設法改寫他們的劇本。隨著中國實力的上升和對美國認識的深化,包括民間交往的中國對美外交,將會越做越好。
(作者系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