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統奎
“綠色證券”當下面對的最大挑戰是,如何保證上市公司承擔起社會責任,不僅是付諸言辭,而是真正地付諸有意義的行動?充分而透明的信息公開,無疑可以既督促上市公司,又監督政策的審批者們不因部門利益而放松標準。
2008年8月5日,環保NGO“自然之友”會員蔡國強在環保部網站看到一條信息:金光集團APP下屬的金東紙業(江蘇)股份有限公司已向環保部申請上市環保核查,并進入公示期。
“當時我覺得APP在環境方面一直富有爭議,這消息應讓更多人知道。”一向關注企業環保行為的蔡國強馬上通報自然之友調研部,目的很單純,然而“自然之友”立即悟到這是給環保部“綠色證券”政策貢獻一顆牙齒的大好機會。
8月12日,“自然之友”聯手多年來孜孜不倦監督金光集團環保行為的國際NGO“綠色和平”及其他4家環保NGO,在公示期滿前兩天致信環保部,呈報金東紙業及其數家控股子公司的多起環境違法和違規記錄,建議“暫緩批準”其上市環保核查。
2009年1月15日,環保部回電本刊記者稱,審核仍在進行中。至此,人們看到“綠色證券”露出一顆顆鋒利的牙齒,它就像森林里的一只老虎,虎視眈眈地盯著那些非環境友好型企業,誓言“不綠色就無IPO”。
初生虎仔已長牙
金東紙業并不是第一家因為環境問題被暫緩上市或再融資的企業,至今已有至少20家公司未通過環保部的環保核查,其中有公司計劃一上市就要融資上百億。
“之前你聽說過綠色證券嗎?”記者問蔡國強。
蔡國強聽說過,他覺得環保部實施“綠色證券”政策“說明中國的環保是在進步的,因為更多的人和組織一起參與了行動”。金東紙業在“綠色證券”門檻遭遇“阻擊”,蔡國強也認為這是環保組織、企業和政府在法治規則下進行的“良性互動”。
“綠色證券”是2007年誕生的,大部分中國民眾并不了解它的含義,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事實上,這是近年來環保部制定環保核查制度中的一項具體政策,“公司籌備上市,(如果)過去有環境違法,環保部卡下來,沒有做好(改進)的話就不讓上市”。
一個方面,在公司申請上市時,加設“環保核查”的把關,卡住重污染企業、破壞環境的企業,引導上市公司走環境友好型道路,調控社會資金流向積極、清潔、綠色的產業方向。另一個方面,已經上市的公司申請再次融資也要走這個程序。
然而僅有環保部的文件,“綠色證券”頂多是一只沒有牙齒的老虎,令人鼓舞的是,中國證監會對政策給予了“積極的呼應”,這就為“綠色證券”安上了牙齒。當然,這只老虎還需要公眾監督、輿論監督的配合。
環保部政策法規司一位官員將環保核查期間的公示環節稱作‘公眾核查”,表示如果在公示環節接到舉報,環保部“就要核查,屬實的話就不讓通過”。已有實例證明,2008年環保部門首次環保核查了73家企業,完成核查的38家中只有18家通過,核查通過率不到50%,其中就有在公示期因公眾和媒體監督而未能通過的企業。金東紙業亦在首次環保核查之列,但尚未完成核查,而它已經被環保組織盯上。
這位官員透露了“綠色證券”不是狐假虎威的背景:2007年5月發布的《節能減排綜合性工作方案》已經變成政治指標,“從國務院到地方政府,現在地方政府還是比較當真的,不僅僅是當真,而且當作政治任務,以政治性的方法、手段來對待的任務”,國務院便明確要求加強節能減排執法監督檢查,強化上市公司節能環保的核查,首次在文件中提到“上市核查”。
換言之,“綠色證券”是新政治氣候下的產物,源動力出自國務院。
事實上,從西方的環境運動發展史來看,雖然有公民組織、個人強大的推動,但最主要的力量還是政府。從上世紀60年代至80年代末,西方發達國家政府通過強有力的命令控制式、許可證制度、環保標準設定、稅收制度等手段,使社會向環境友好型轉變。
“更充分的環境及污染信息披露,個別國家的操作可能不同,但總的來說這是國際證券監管的大趨勢,一來可以讓投資者了解行業及上市公司的風險,二來有如歐美消費者對金融產品的社會責任投資理念可以傳來中國。”鐘峪這樣解讀“綠色證券”的價值。
這位“綠色和平”北京辦公室的行動統籌告訴記者,公眾和NGO可以通過發揮自己的監督權和表達權來推動企業的環境政策和實際操作的改善,具體到金東紙業這個個案,NCO通過協助環保部對環境表現不合格的企業把好關,“讓更多人了解并理解綠色證券”。
NGO在行動
2008年8月28日,“綠色和平”調查組從北京飛赴海南,就金東紙業上市所包括7家企業之一的海南金海漿紙業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金海漿紙”)的環境污染問題進行調查。鐘峪說,“綠色和平”一貫堅持親身見證和獨立調查的原則,去海南是為了披露更多真相。
金海漿紙位于海南島西北部的洋浦經濟開發區,2005年明正式投產。鐘峪和同事們調查了4天,與金海漿紙廠相鄰的公堂下村的村民們反映,金海漿紙長期大量直接排放黑色污水導致該村僅有的兩口水井受到嚴重污染,并且造成近海污染及魚類減少,村民無法繼續以捕魚為生,大部分村民已將漁船賣掉,處于失業狀態。
就這一點,9月2日6家環保NGO再次上書環保部時指出:金海漿紙長期存在環境污染問題,這不僅破壞了當地環境,而且給當地社區居民生產生活帶來了較重的負面影響,嚴重違背了環保部《關于對申請上市的企業和再融資的上市企業進行環境保護核查的通知》的相關要求。

令調查組震驚的是,公堂下村的村民還集中反映該村近幾年出現一些疾病,并懷疑與飲水源受到污染有關。鐘峪說,金海漿紙的污水排放化學需氧量(COD值)持續長期超標,盡管當地政府曾多次督促、責令并進行處罰,但直至2008年7月份,cOD值仍超過地方排放標準(100mg/l)。
公堂下村的村民最難受的莫過于造紙廠排放的臭氣了,據當地政府定期檢查數據統計,金海漿紙2008年上半年臭氣排放次數為13次,2007年臭氣排放次數為33次,2006年臭氣排放次數為43次,臭氣主要成分為硫化氫、甲硫醇、二甲硫醇和二甲硫醚。為此,地方政府多次對金海漿紙進行警告、督促和處罰,但2008年7月4日該廠發生黑液泄漏導致空氣和海域污染。
“氣體味道使人嘔吐,尤其對老人和嬰兒影響嚴重,臭氣導致80%的村民出現鼻炎、眼睛紅腫等癥狀。金海漿紙投產以后,村民患上各樣疾病的機會增加,常見病如頭疼、肝病、肺結核、鼻炎、眼睛發炎、骨骼變形、皮膚脫落甚至潰爛以及嬰兒畸形等。”這些情況,“綠色和平”都上報給環保部。
第一次上書環保部時,環保NCO們主要反映兩點問題,一是上述污染情況,一是天然林破壞問題,反映金光集團下屬子公司在
云南、海南等地的工業原料林營造過程中涉嫌毀壞天然林、破壞自然保護區。2007年“綠色和平”在海南省省級自然保護區鸚哥嶺核心區發現了金光的毀林劣跡。
記者曾環島調查金光集團在海南的毀林情況,最觸目驚心的是,金光集團竟然在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五指山也毀林種上一萬多畝漿紙林。五指山自然保護區保護站站長李意生坦誠這是一個錯誤,他最大的愿望是砍掉這些‘外來樹種”,重新種上海南鄉土林木。
“一再明知故犯的舉動使人不得不對金光集團APP的誠信產生懷疑。”鐘峪說,“金光集團離國際公認的環保企業差得非常遠,無論在國內還是在印尼,其對森林的破壞就沒有停止過。”
“綠色和平”還向記者提供一個重要信息,2007年10月“森林管理委員會(FSC)”在全球發布公開聲明與金光集團APP解除關系,理由是“金光集團APP,正是這樣一貫地參與印尼熱帶雨林的破壞,一直沒有兌現他們的公眾承諾去停止這樣的活動”。FSC拒絕金光集團APP繼續利用其從事“綠洗”。
金東紙業亦擁有過FSC認證,但如今申請上市,認證已“過期作廢”。
6家環保NGO兩次上書,環保部“認真對待”,金東紙業環保核查結果于是一拖再拖。為了顯示愿與環保NGO坦率交流的姿態,12月5日,金光集團APP中國總部執行董事、總裁辦主任鄭銳和金光集團總裁特別助理宋建平在內的9名中高層人士赴京與其中4家環保NGO進行非正式會談,不過,雙方沒有達成任何共識。
鐘峪說:“到目前為止他們仍未積極響應我們要求公開的訊息。”
APP有話說
為此,本刊記者致函金光集團APP中國總部。1月15日,APP中國總部書面答復本刊記者,稱愿坦率交流。
APP對鐘峪的說法是不以為然的,它認為:APP(中國)嚴格遵守國家《清潔生產促進法》和《環境信息公開辦法》的各項規定。實際上,作為企業自愿行為,金東紙業已經定期發布企業社會責任報告對企業環境信息進行公布,該報告可在公司網站上進行查閱。
記者查閱APP(中國)“立足中國,綠色承諾”2008年第四季度報告,這份報告稱,2008年海南金海漿紙有限公司全年約投入人民幣3.5億用來改進清潔生產技術,迄今為止,金海漿紙在清潔生產領域的投資總額已達到27億人民幣。金海漿紙的目標是建設環境友好型、資源節約型國際一流制漿企業。
不過,遍覽這份報告,未見關于毀林指責的任何回應。那么,對于環保NGO反映的環境污染問題,APP怎樣“交差”?
APP對本刊記者說,根據政府環境部門的記錄,金東紙業屬下公司因設備事故存在臨時超標排放問題,而非生產造成環境污染問題。這樣答復就否定了6家環保NGO的指責。APP稱,在臨時超標排放問題發生后,公司均在第一時間采取整改措施妥善解決問題,并及時上報了各地環境部門備案。
在書面答復中,APP還自豪地說,APP(中國)旗下金東紙業更是中國造紙行業中的第一個工業旅游企業,通過開展工業旅游,向社會展現公司在綠化環境、保護生態方面所做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果。而APP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使公眾直接了解APP(中國)的各項清潔生產實踐和環保工作。
APP向本刊記者提供了一份書面答復和6份附件,但就環保NGO關心的金光集團APP過往的環境違規記錄信息,APP或回避,或否定,重點談及企業追求環保的態度和承諾。
10多年來一直盯著并制裁APP在海南毀林行為的海南省森林防火辦主任劉福堂向記者表示,歷史地看,“現在金光變乖了,規矩多了,再也不敢想怎么毀林就怎么毀林,想燒山就燒山了,以前那種囂張氣焰現在收斂了許多”。劉福堂說,金光集團中國總部的人曾與他溝通,稱金光需要時間來改進。
但是對于一家正在申請上市的公司,回避核心的環境信息及污染數據,顯然并不明智。
鐘峪說,首先信息披露不完整,就是一種潛在投資風險,因此“綠色和平”揭露APP的毀林和污染問題,就是向機構投資者及股民揭示金光的環境風險;其次,廣大投資者將被綁架去危害公共利益,資本越大摧毀力越大。在這場博弈中,環保NGO一個非常現實的目的是,提醒“中國股民不要掏腰包支持這樣的企業去砍伐我們自己的森林、污染我們自己的水”。
對于一家申請上市的公司,人們不僅需要聽它描繪自己美好的一面,也需要它坦白自己存在的問題。“如果金光集團對于民間組織提出的問題真的沒辦法交差,我會認為它是不良企業。”蔡國強如今要求也高了。
為何盯上市公司?
“過去沒有想到上市還可以用來控制污染。”環保部一位副司長說,“現在看效果也不錯,我們愿意進一步繼續完善。”未來,“綠色證券”的手會越伸越長,盯住那些非環境友好型上市公司。
該官員還告訴人們,這并非突發奇想,上市公司以及控股公司、參股公司、子公司等經濟總量很大,把這些企業的環境行為納入政府管控和公眾監督之下,能夠有效規避上市企業因環境違法受到處罰給投資者帶來的風險,同時卡住社會資金流向不良企業,刺激全社會重視環保。
在鐘峪看來,“綠色證券”組織了一場中國環境運動的圓桌會議,在這場多邊博弈中,企業、政府、社會組織、公眾、媒體等圍坐在一塊,與以往所有博弈不同的是,這回大家都盯向上市公司,投去質疑和拷問的目光,意在馴良企業。
而在企業上市的門口卡住企業進行馴良,這是代價最小的。
鐘峪告訴記者,如果金東紙業現在不好好反省并付諸有實質性的行動,而是僥幸過關上市,“綠色和平”將發動消費者運動,對金東紙業而言,這將是一場可怖的暴風驟雨。APPN會忘記,2004年“綠色和平”發布關于其在云南圈地毀林的報告后,浙江省飯店業協會率先提倡全體會員單位抵制采購APP紙產品,它一怒之下,將人家告上法庭,索賠220萬元經濟損失,卻在開庭前一天撤訴。
“金光當初的起訴是因為低估了中國的民間力量,而后來的撤訴也同樣是因為看到了中國民間的力量。這種力量如果凝聚在一起,是誰都不敢漠視的。”鐘峪說,“那次行動具有中國消費者環保運動的里程碑意義,中國消費者的環境意識是不能低估的。”
發動這場“拒購”行動的浙江省飯店業協會副秘書長杜覺祥說,當時APP在浙江的銷售經理在他那里說著說著就掉淚了,“他們非常害怕消費者在銷售環節上做文章”,那場“拒購”行動的效果是,APP的紙品在浙江一直在讓利促銷。杜覺祥說,這是對涉嫌破壞生態環境的企業產品,給予必要的警告。
“在國際上,消費者運動經常可以起到促進企業環境行為的改善,我們相信國內消費者的力量是巨大的。消費者一旦行使手中的選擇權利,對于那些不良公司的影響將十分巨大。”鐘峪說。
(注:應受訪者要求,蔡國強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