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匯泉
1980年,我任常德行政公署專員,主要負責經濟工作。當時,我們為工農業的發展費盡了心血,投入了極大的熱情和干勁,但成就總不令人滿意。究其原因,根本的一條還在于違背了客觀經濟規律。搞經濟工作,單靠熱情、干勁不行,必須尊重客觀經濟規律,懂點經濟理論,要有科學的態度,否則干勁越大,損失越大。
常德地區為解決吃糖的問題,曾在石門東山峰山上,投資180萬元建了個糖廠,生產不到400噸糖就趴在那里不動了,因為山上根本不能種甜菜,成了無米之炊。又因需要鋼材,在一無資源,二無技術,三缺能源的情況下,在石門建了小鋼廠,建廠10年投資1200萬元,產鐵4萬噸,補虧2000萬元,繼續生產虧損更大。本來常德地區各縣5000噸的氮肥廠,規模是小而又小了,又在公社建3000噸的小氮肥,這樣一來造成攤子多,規模小,投入多,產出少。工業結構、產品結構極不合理,經濟效益低下。1978年百元工業產值利潤率,只有0.37元,比1971年下降47%,致使一批企業虧損,成為財政包袱,生產難以為繼。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央提出對工業進行調整。所謂調整,就是調整農輕重的比例,大力發展農業、輕工業;調整積累與消費的比例,提高人民生活;調整基本建設生產性與非生產性建設的比例,保證重點建設,以解決經濟比例失調的問題。我在貫徹調整政策上是積極的,對一批無資源依托,無技術產品優勢,無經濟效益,又扭虧無望的企業堅決實行關停并轉,甩掉包袱,輕裝上陣。本來常德在解放初沒有什么工業,經過多年的努力,工業有了一定的發展,奠定了一定的基礎。當時在計劃經濟的體制下,每能爭上一個項目,從列計劃到工廠建成,主管工業的同志跑上跑下頗費周折。一句話把它關掉,有的同志感情上有些過不去,我當時很理解這些同志的心情。但感情代替不了嚴酷的現實。情況講明了,道理講清了,工業戰線的同志還是顧全大局的,服從行署的決策。僅地屬工業就關掉廣福橋煤礦等5個礦,轉產5個廠。建委的同志還主動提出把他們德山的一個機械廠拿出來讓常紡擴建分廠。倒是外界有些不明情況的人亂發議論,比如關掉石門的鋼鐵廠后,有人說:“常德又回到手無寸鐵的時代了。”
常德地區在農業學大寨中涌現了兩位全國勞模,一是報上大力宣揚的“人過七十,糧過三千”的水稻勞模李光慶,一是以創旱糧三熟制聞名的女勞模黃炳秀,并當上省委副書記,還被選為十屆中央候補委員。他倆以其特殊的身份,在省計劃會議上爭取到在其家鄉各建一個年產3000噸的小氮肥廠,都已開工興建,部分設備已進廠。但要全部建成投產,各尚需再投入100多萬元。有的工程技術人員向我提出,建這樣的小氮肥廠,經濟上很不合算,現在建廠資金困難,且規模小,成本高,虧損也大,建議立即下馬,與縣氮肥廠合并。這是一個非常合理的建議。我與時任桃源縣長唐佩安和慈利縣長高惠慶商量,他們說:“如果行署決定,我們堅決執行。”為了統一各方面的思想,我把這件事提到專員辦公會和地委常委會上研究,有的同志確有些擔心。一是擔心砍勞模的廠,怕說“砍紅旗”負政治責任,二是擔心不好向上交待,說:“這兩個廠是以勞模的名義要來的,要來又不建了,怎么向省里交待?”我則堅持說,兩個勞模是糧食生產勞模,不是氮肥生產勞模,他們需要氮肥由縣氮肥廠保證供給,兩廠下馬,并不影響他們繼續在糧食生產上創高產,這怎么扯到“砍紅旗”呢?這是兩碼事嘛!我們辦工廠要照經濟規律辦事,兩廠不下馬,現在建廠資金無從籌集,建成投產長期虧損誰來補,到時被迫下馬,損失更大。在常德地委書記劉佳時的主持下,最后地委統一了思想,決定兩廠下馬,與縣氮肥廠合并。這樣桃源氮肥廠產能很快擴大到2萬噸,慈利氮肥廠產能擴大到1萬噸。后來兩縣氮肥不僅自給并有外銷,還一度成為兩縣工業上交利潤百萬元的大戶,包袱變成了財富。
工業要發展,必須揚長避短,發揮優勢。常德的優勢在哪里,反正鋼鐵、煤沒有優勢,不能再搞了。這時有人提出了利用機械工業的基礎上當時的熱門“三大件”:自行車、手表、縫紉機。理由是長沙上自行車,衡陽有手表廠,益陽有縫紉機,人有我無,再不上就趕不上了。地區輕工部門和常德市的同志派人到外地參觀調查,提出一個建自行車廠的方案。還有利用老字號“強不息”修表店上手表廠的動議。我覺得“三大件”全國各地都在上,有的已建成投產,有的正在建,在這方面我們沒有一點基礎和技術力量,也沒有寬裕的資金。一切從頭做起,待工廠建成了,技術過關了,自行車和手表的市場可能飽和了,這又會使上千萬的投資變成無效投資。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三大件”就由熱門變冷門,衡陽手表廠也沒搞了,長沙的自行車項目也下馬了。一個地方要改變經濟落后的面貌,自然要靠投資,但首先更重要的要靠提高自己的決策和管理水平。如果投資發展速度超過其決策能力和管理水平提高的速度,后續的問題將會層出不窮。
當時議來議去,我們認為有一定生產規模和基礎的,有一定原材料和技術優勢的,有一定市場競爭力的產品,還是輕紡工業、煙、酒、鹽和紡織品。
1980年初,我和常德卷煙廠廠長研究,卷煙廠要一手抓擴大生產能力,一手抓擴大卷煙產量。當時沒有引進卷煙先進設備的路子,便由煙廠提供樣機,讓七一機械廠生產每分鐘卷800支的煙機,一臺機子的錢只要生產幾十天的稅利就拿回來了。這是投資最小,收益最大,收回投資最快的項目。常德卷煙廠前后共從七一機械廠購回煙機110臺,大大提高了煙廠的生產能力。在經營上,我們分析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農民收入增加,將會丟掉“喇叭筒”,干部職工工資增加將會放棄自卷煙。但干部群眾收入增加有限,價格高的煙,恐怕還是銷售不暢,便確定“穩定高檔,擴大中檔,改進低檔”的銷售戰略。“洞庭”牌一包三角多錢,“常德”牌一包兩角錢,非常暢銷。當時卷煙也有生產計劃,但不嚴格,我在省里開會時,省經委主任李田耕對我說:“煙,只要銷得出去,你盡量生產。”1982年全國卷煙生產飽和,產品積壓,但常德卷煙廠竟生產50萬大箱,比上年增長60%而無積壓。1982年春,我看卷煙廠來勢較好,尚有潛力,又同廠長研究繼續一手抓擴產一手抓擴建,對煙廠生產能力搞“明五暗一”,即對外說50萬箱的生產規模,內部實際搞到100萬箱的生產能力。1983年就生產卷煙70萬大箱,成為全國僅次于上海煙廠的第二大煙廠。煙廠的發展推動了造紙業,促進了印刷業,帶動了包裝業。后來煙草體制改革,煙廠上收,國家煙草專賣局不得不承認常德卷煙廠這個生產基數。我與現任常德卷煙廠廠長曾獻兵談起煙廠的發展歷程時說過:“如果講我在專員任期內,對煙廠還做了點貢獻的話,那就是把生產規模搞上去了,爭到70萬箱(長沙煙廠僅50萬箱)的全國卷煙生產計劃指標。”曾獻兵說:“指標就是財富,這是一筆巨額財富。”那時沒想到這一指標財富,至今仍對常德的建設起著重大作用。
當時,常德卷煙廠居全國第二大煙廠時,云南的玉溪、昆明煙廠還排不上號。我就接待過云南省煙草局負責同志一行。當時,由省政府辦公廳副主任何文興陪同,云南省煙草局的負責同志來常德與我們接洽,由他們供應煙葉,為其加工“芙蓉”牌香煙,歸其銷售的問題。上個世紀80年代中期云南抓住煙廠的技術改造的機遇,一下子引進英國每分鐘可產8000支的先進設備多臺套,很快使“紅塔山”、“云煙”、“阿詩瑪”牌香煙占領了全國市場,僅玉溪、昆明兩煙廠的稅利一度達到300多億元,全省達到500多億。大家都知道,這時常德卷煙廠出了“段案”事件,其后廠的領導班子也不穩定,一度放松了技術改造。在此期間長沙卷煙廠也上去了,稅利大大超過了常德卷煙廠。一直到2000年才進行大的技術改造,花8億多元,引進國外先進設備,常德卷煙廠才邁上了一個新的臺階。記得1985年全省第一次湘交會,國家計委撥給一億美元外匯指標,用于引進外國先進技術設備。當時省里將這筆外匯分散到各地各行業。有引進豆腐生產線的,有引進飼料生產線的等等,把一大批外匯零打碎敲,沒有起到大的作用。那時引進一條卷煙生產線只要100多萬美元,如果我們集中外匯引進20~30套外國先進卷煙生產線,武裝幾大煙廠,那么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占領全國卷煙市場的可能不是云煙,而是湘煙,起碼可與云煙平分天下。我的體會是經濟工作領導者能否放遠眼光,審時度勢作出正確的決策,是決定經濟工作興旺的關鍵。決策的失誤是最大的失誤。
常德工業技術改造的重點項目還有:常紡由5萬紗綻擴大到8.5萬紗綻,并新擴500臺寬幅布機,在當時形成比較合理的規模效益;桃紡擴建1000萬米印染線,使紡、織、印配套;湘澧鹽礦新開二探區,保證后續資源;以“武陵”、“德山大曲”聞名的常德酒廠由150噸擴大到1000噸的生產能力。3年全區共上的挖潛改造項目,總投資達1.6億多元,新增產值4億多元。現在看這算不了什么,但在那時是不小的數目。我們一手抓企業的技術改造,上規模,上檔次,上水平;一手抓放手讓利搞活企業,對企業實行利潤包干,超收留用,開始改變“坐大船,擂大鼓,大鼓破了國家補”的局面。各企業都外抓經營,內抓管理。1983年,全區工業總產值達到20.8億元,比上年增長21.3%,比1980年增長了56%,是全省工業增長最快的地市。
總之,改革開放初期國營工業憑借優越的初始條件和政策的支持,成為經濟增長的主要貢獻者,當改革進入發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時,國營企業因其固有的弊端又陷入了新的困境,這在當時是無法預料的。
隨著工業的發展,效益的提高,財政收入相應地增加了,1979年全區財政收入2.44億元,到1982年達到4.08億元。常桃兩紡,煙廠,鹽礦都成為利潤上交千萬的大戶,當時被譽為“四大家族”。1984年,國務院領導到常德視察,說:“全國都像你們一樣就好了,這是很大的貢獻。”
1983年春,我調省政府工作,許多同志為我祝賀,并深表合作愉快的難舍之情。我很感動,寫下七律《答武陵友人》:
三中全會化冰寒,
攜手迎春展笑顏。
沅芷溫馨香萬室,
澧蘭芳潤媚千川。
高樓疏影難為景,
低戶濃蔭別有天。
莫道夕陽臨晚照,
星光尚使夜斑斕。
(作者系湖南省人民政府原副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