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魔鬼詞典

李開周

豫南有個葉縣，葉縣有個明代縣衙，前年我去參觀，見識了打人屁股的竹板子、拴人脖頸的鐵鏈子、夾人手指的木拶子，還有關押女犯的水牢。印象最深的是幾幅畫，專講怎樣剝皮：把犯人四肢捆結實，從前額下刀，上切到頭頂，然后沿脊線裁到會陰，再向上剪到咽喉，走的竟是大俠們稱之為任、督二脈的那條線路……那些畫構圖簡潔，內容連貫，每幅上面都有注解，頗像現代報刊之四格漫畫。剝皮的每一步驟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分明又是一份實用性很強的操作手冊。通過這些畫，我對統治階級的兇狠和殘暴有了直觀認識：他們竟用這樣的手段來壓迫勞動人民，真是滅絕人性啊!

現在想起來，我那感慨發的不是地方，因為剝皮這種刑罰并不針對普通百姓，而是給太監和官員們準備的。而且不管太監的皮還是貪官的皮，都要經過防腐處理，最后陳列在太監的住處和各級衙門，這也是懲前毖后的意思。他用狠招來治理腐敗確實頗見成效，明朝初年的官場在帝制時代算是最干凈的了。

從感情上講，我贊成朱元璋剝貪官的皮，還試圖把他當成自己人，后來發現我又錯了，因為朱元璋不只是對貪官狠，對老百姓也無情。洪武十三年河南受災，農民交不上秋稅，又怕坐牢，結伴逃到寺院冒充出家人，被地方官查了出來。事情奏報上去，朱元璋二話不說，將所有逃亡者埋進土里，然后用大鐵片掃掉他們的頭，美其名曰“割莊稼”。

就算農民逃繳農業稅有錯，割他們莊稼活該，還有壓根兒沒犯錯的，也在朱元璋手里吃了大虧。洪武九年，1400名工人為朱元璋建造謹身殿，竣工當天，管工的太監去報賬，把“中等工匠”念成了“上等工匠”，朱元璋大怒，要把這名太監連同工人統統砍頭。工部尚書過去勸解，說工人們可沒犯錯，應該免罪。朱元璋就把太監砍了頭，把千余名工人給閹了。不知當時有沒有人喊冤，但我能想象，要是里面有幾位陳勝吳廣之輩，那宮里肯定會大亂起來，即使掀不翻朱元璋的寶座，也嚇他個臭死。

大概朱元璋認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在晚年留下祖訓：“子孫做皇帝，不許用劓剕閹割等刑，敢有請用者，將本人凌遲，全家處死。”他老兄自己利器在手，忍不住東割西劃，臨死又試圖用祖宗規矩來約束后來者，以免他們也像自己一樣將暴政進行到底，那樣朱家天下可就成了兔子尾巴。但是眾所周知，天是王大，皇帝是王二，那個王大又是虛擬的，除了白癡誰也不拿它當真，有效監督根本不存在，一句過期作廢的祖訓頂什么用?于是在朱元璋之后，明成祖朱棣讓軍隊輪奸方孝孺的女性親屬；在朱棣之后，明宣宗朱瞻基用毛氈裹住刑部主事郭循，親自張弓搭箭，把郭某的臉當靶子；在朱瞻基之后，明武宗朱厚照讓王守仁把起義農民押進北京，剝掉他們的皮做馬鞍，割掉他們的睪丸囊做香袋……

據說每個人都有一本魔鬼詞典，對“人民”的解釋各有不同。如果您翻開明朝皇帝的詞典，“人民”那頁肯定寫的是：“一種兩足動物，皮可以做馬鞍，睪丸囊可以做香袋，肉可以吃。”要是翻開其他皇帝的詞典呢，未必是這個解釋，但必定也把人民當成有某種用途的兩足動物。換句話說，有的皇帝性子急些，不等養肥就去剝皮；有的皇帝耐心好些，先把人民養肥，再剪他們的毛、擠他們的奶、榨他們的油。明朝人運氣不好，碰上了一幫急性子皇帝。

（摘自《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