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萍
歷史上第二次,由一個外國人近距離接觸、介紹中國所經歷的變革,和變革中的中國領導人。
上一次是斯諾,也是美國人,在1936年,他到延安,找的是毛澤東。同樣是向西方介紹中國,不同的是,斯諾的《西行漫記》引發了西方熱血青年對中國的好奇和向往;而70年后的庫恩,卻引起西方媒體對其客觀性的質疑。問題的焦點是中國不可思議的巨變。
但有一點庫恩和斯諾命運是相同的——他們都成為了中國領導人可信賴的好朋友
剛進入2009年,羅伯特·勞倫斯·庫恩來到北京,為他的新書《中國30年:人類社會的一次偉大變遷》做宣傳。此書的英文版將在2月由約翰威立出版社在全球發行。
這是他第二本引起中國媒體關注的圖書,此前一本書是2005年出版的《他改變了中國:江澤民傳》。
因為《江澤民傳》一書,庫恩,這位在中國做生意的美國人,在中國進入了擁有廣泛知名度的中國領袖傳記作家的行列。同時為人所知的還有他的其他身份——花旗集團全球投資銀行的高級顧問,全球體育、傳媒和娛樂公司國際管理集團(IMG)的高級合伙人,庫恩基金會董事長等等。
1989年,應時任國家科委主任宋健的邀請,作為投資銀行家和科學家的庫恩第一次來到中國。自那時起,庫恩就在重組、并購、經濟政策、產業政策、科技、媒體、文化、中美關系、外交事務和國際傳播等方面向中國政府提供咨詢。
庫恩為中國所做的事情讓他在中國建立了廣泛的高層人脈,并因此獲得信任,這從《中國30年》長達300多人的致謝名單上可見一斑。包括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家副主席習近平,國務院副總理李克強,中宣部部長劉云山,中組部部長李源潮,天津市委書記張高麗,中央政策研究室主任王滬寧都是庫恩的采訪對象,300多人的采訪名單上還有各部委主要負責人、各省市區地方大員和國有大企業老總以及各行業的精英。
因此,《中國30年》一書,與其說是一個美國人眼中改革開放的故事,不如說是一本向世界介紹中國和她的領導人的書。書的序言中,庫恩明確指出,“本書的主旨在于,對中國領導人的思維方式給出證據,并且作出理解。”這也就是為什么庫恩會在書中著重解釋胡錦濤的科學發展觀。
“我通過這本書關注中國領導人的思維方式,為的是達到兩個目的:回擊中國威脅論,幫助世界了解中國。”接受采訪時,庫恩清楚地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他的寫作意圖。
“在不開放的情況下進行改革,在我看來,這是不可能的”
中國新聞周刊:很多媒體已經問過你,為何《中國30年》一書很少觸及中國的負面問題,你的回答是平衡很重要,但是真實更重要。問題是,如果不觸及負面,是否有損于真實性?
庫恩:在一定程度上,我同意你的觀點。我要指出的是,我的書稿涉及中國許多問題,包括收入不均、環境污染問題、可持續發展問題,其中,我還花了許多筆墨來寫腐敗問題。
我這本書是寫給西方讀者看的,向他們介紹一個真實的中國,介紹中國領導人的所思所想。所以我會從一個宏大的角度,把中國的負面問題放在所取得的巨大成就這一背景下來看待。總的來說,中國取得的成績多于問題,對于中國人來說,也許成績熟視無睹,習以為常,但是對于西方人來說,還有待于認識到中國的成績。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社會科學院前副院長王洛林對你說:“中國的改革,在相當程度上是對外開放推動的。”在改革開放30年后的今天,你如何看待這一觀點?
庫恩:我采訪王洛林先生的時候,覺得他提出的這個觀點非常好。在我看來,中國改革的步驟,首先是思想解放,這是最重要的第一步,然后是開放,開放后才認識到世界發展的規律,把這些規律引進中國,然后進行改革。
但現在有些中國人說,中國可以在不開放的情況下進行改革,在我看來,這是不可能的。
中國人的精神和自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中國新聞周刊:你認為中國在經濟領域取得的巨變,算不上30年中國最根本的變遷。你在《中國30年》中指出,發生在這個國家的最重大變化,是中國人的精神的轉型,還有越來越廣泛深入的個人自由。能具體談談你理解的中國人的精神轉型嗎?
庫恩:在我看來,一個國家的真正價值在于人們的思想而不是物質財富。從50年代的反右斗爭,到大躍進,再到文化大革命,幾十年的政治運動,導致中國人的精神狀態遭受了巨大的傷害,人們彼此之間非常害怕,父母和子女相互提防,夫妻間也小心翼翼,人們甚至不敢表達自己的觀點。就像自然界,如果一個動物遭受電擊的話,它就會有一種本能的謹慎,套用一句中國老話,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但再看看今天,現在人們的自由度大大提高,人們通過手機發送短信,甚至是政治笑話。今天的中國人,在展望未來的時候,充滿了自信,從這個角度來說,中國人的精神和自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中國新聞周刊:《中國30年》里有一個有趣的細節,就是對中國標語文化的觀察。你認為,盡管今天市場取向的格言傳遞的信息與過去激勵革命的格言完全不同,但溝通的方法是一樣的。可否這樣理解:經過30年的變遷,中國人的思維雖然發生了變化,其實是不徹底的。請談談這個話題。
庫恩:這是一個有趣的觀察點。你講的不徹底性是從變化的過程來看的,我更加注重的是內容而不是過程,這是我們倆看問題的方式和角度的不一樣。在我看來,現在(標語)內容已經發生了實質性的變化。
一直以來,中國的確是通過標語激勵民眾的,過去的標語諸如“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資本主義”,現在雖然仍運用同樣的方式,但它的內容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我在海爾看到的是“絕不對市場說‘不”。
當然,從長遠來看,轉變的過程沒有完成,我對此也不太滿意。但應該看到,中國還在繼續變革之中,如果步伐過快或是方式過激,都會造成社會的不穩定。現在中國政府正用一種人們熟悉的方式來做這種巨大的改革,我是非常贊賞的。
中國新聞周刊:2008年中國社會各界,關于30年的回顧做了許多文章,彌漫著一種緬懷的情緒在里面。你是如何理解中國人的這種情緒的?
庫恩:80年代中國人民經歷的是一場巨大的轉變。改革的效果在80年代才出現,1978年的“真理標準”的討論和一些哲學問題的討論,解放了人們的思想。當時中國的經濟并不發達,但是,人們經歷的情感變動是巨大的,所以人們會在一定程度上緬懷80年代。
相比于今天,人們也在談論政治改革,但這種改革與中國社會現實更貼近,比如胡錦濤主席強調提高黨內透明度,在我看來,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信號。也許,今天人們對政治已經不那么感興趣了,但是今天中國所進行的政治改革,對中國社會的發展意義重大。
中國新聞周刊:你也注意到,對于中國來說,1989年是一個分水嶺,你在書中也提到了一些現象和事件,而你個人正是1989年來到中國的,對于80年代和90年代整個中國氣質的變化,你如何評價?
庫恩:從80年代中期,中國的改革開始從農村進入城市,導致了通貨膨脹,引發了一些問題,對于改革步伐問題,中國共產黨內有些爭論,后來學生開始上街游行,造成了一定的動蕩。
我正是那個時候來到中國的。當時人們對政治非常感興趣,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引發了我對中國的興趣。
的確,當時的中國人充滿激情,但人們對現實認識不足,思想相對超前。在我看來,這種80年代的激情有一些天真的成分。當然,如果我自己處在80年代的中國,也可能是一個很有激情的人。
而90年代,中國的經濟政治迅速發展,社會保持穩定,經濟持續增長。
“我對中國現在的領導人和將來的領導人都持有樂觀的態度”
中國新聞周刊: 有學者說,從毛澤東時代到胡錦濤時代,中國正在由強人政治向常人政治轉變。你如何評價胡溫領導集體?
庫恩:從毛澤東時代到鄧小平時代再到江澤民時代和胡錦濤時代,中國確實是從強人政治走向常人政治。毛澤東逝世以后,一個常人是無法解決中國的問題的,中國需要一個強人。正是鄧小平使中國走向了改革開放。
江澤民時代,中國向正常國家轉變,這對于中國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代。
每一代中國領導人都是應運而生的,他們面臨的問題不同,領導方式當然也不一樣。
在我看來,胡錦濤這一屆領導集體充滿了智慧,我尤其贊賞胡錦濤的科學發展觀這個執政理念。科學發展觀不僅僅是科學的政治思想,同時對中國當下復雜的問題有很強的適用性。
中國新聞周刊:十七大之后走上中央領導崗位的領導人,大都是在改革開放的歲月中接受高等教育并成長起來的,他們基本都是你的采訪對象。在與他們的接觸中,你認為他們與老一代領導人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庫恩:江澤民之前的中國領導人是從革命年代走過來的,江澤民這一代領導人,既經歷過革命年代,也經歷了50年代和文革時期,他們是承前啟后的一代領導人。
相比中美兩國領導人,我曾經半開玩笑地說過一個笑話:美國的領導人大多出身于律師,而中國則是由一些科學家或工程師擔當領導人,中美兩國領導人不能更好地交流,不是文化上的差異,而是律師和工程師之間的交流障礙。
當然,我不是說工程師和科學家當領導人不好,但一個國家不能全都由工程師或科學家擔當領導。現在,我們欣喜地看到,中國現任領導人更加多元化,他們有學經濟的、有學法律的,而且大多數人擁有研究生學歷,甚至還有博士學位,他們高度職業化,大都管理過兩三個省份,有著豐富的經驗。
這些領導人經歷了文革,對中國的問題有很清醒的認識。他們會直面中國自身的問題,不會對中國采取革命式的手段,只會進行漸進式的、考慮周全的改革。他們參與國際事務,不會過分強調中國的國際地位。總之,我對中國現在的領導人和將來的領導人都持有樂觀的態度。
中國新聞周刊:對于中國的政治,你在書中肯定地指出,“現在以及不遠的將來,中國共產黨一黨執政仍是最佳的選擇。不切實際的民主制,會將資源轉變為政治上的無休止的爭論,從而犧牲中長期的經濟與社會收益”。但也有人認為隨著各利益階層的分化,中國共產黨所遭遇來自利益協調方面的挑戰越來越嚴峻,而同時這個黨自身也面臨諸如腐敗等挑戰。你認為中國共產黨如何更好地應對這些挑戰,并在這一過程中不斷滿足民眾日益增長的自我管理的欲求?
庫恩:西方很多國家總是批評中國的政治體制,批評中國的一黨執政。在我來看來,如果一個一黨執政的國家能做到提高透明度,其民主程度甚至比多黨政治但沒有透明度的國家更強。
一個社會,需要不同的社會組織形態,讓它們在市場條件下良性競爭,這非但不會造成社會的分裂,反而會維護社會穩定,幫助政府管理社會。
中國政府應該鼓勵這種不同的社會組織形態的發展,形成一種體制化的制度以實現中國社會的自我管理。比如工會組織,幫助工人與企業進行談判,能起到維護社會穩定的作用。
在與中國領導人的接觸中,我發現他們已經認識到這一點,正在大力鼓勵各種社會組織形態幫助中國政府來管理社會,以共同達到維護社會穩定,促進中國社會的發展的作用。 ★
(感謝庫恩的助理曹磊對本文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