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永
結婚,重組家庭,生孩子,置辦年貨,當然還有新年夢想。對于北川人,這注定是一個特殊而不平凡的新年
臨近年關,朱榮冬一家迎來了幾個重要的變化。
其中最大的一個變化是:她已經兩個月沒有夢見自己的兒子了。
之前,她幾乎每天都在重復著同一個夢:她蹲下身,背起自己的兒子,使勁地往前跑,卻被無邊無際的廢墟淹沒。驚醒后,她和丈夫就抱著兒子的照片哭。
兒子鑲嵌在鏡框里,擱在電視機后——一個既不顯眼又能輕易找得著的地方。前段時間,朱榮冬把照片掛在墻上,卻流了一整天的眼淚,不得不再次把像框摘下來。
另一個變化是:半個月前,家里買了輛新車,丈夫李方軍開始重操舊業,做起客運生意。朱榮冬大部分時間待在家里,她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這是這個家庭的第三個變化,這對他們意味著,新生活已經開始。
離年關很近了。
“要從頭再來”
有了人,一切才會有希望
“有點害怕過年。”朱榮冬說。
在她的板房內,《中國新聞周刊》記者看到年貨寥寥。北川人過年必不可少的灌腸和臘肉,記者也沒有看到。雖然她說這些東西隨時都能到街上去買,但她又下意識地追憶起那些往昔的繁華。
往年春節,往往在一個月之前就開始張羅。在一般的年景下會殺一口豬,把肉腌起來,能吃到夏秋之交。雞是自己養的,要準備十多只。灌腸是北川人過年的主要儀式,一般要準備好幾十斤。再加上魚和各種配菜,一個年過下來,至少要花費一兩千塊錢。
朱榮冬和李方軍2004年國慶結婚,2005年11月份有了兒子李坤燭。這一年,兩人買了一部“長安”開始跑客運。李方軍腦子活絡,待人仗義,生意越做越好,2007年把“長安”賣掉,換了一部“海馬”。
每年春節期間,正是客運生意紅火的時候。朱榮冬在家逗弄兒子,眼巴巴盼著丈夫回來。過年的感覺暖暖的,涌遍全身。
“還是要再買些年貨。”朱榮冬說。前些日子重新買了部新車后,李方軍又開始干起老本行。雖然熟人有限,客源不足,一天出不了幾趟車,但總算已經有了新的開始。現在,有孕在身的她經常說的一句話是:“要從頭再來。”
在是否再要個孩子的問題上,朱榮冬曾經有過猶豫。
最大的擔心是年齡問題。今年32歲的朱榮冬其實還年輕,但心境已不同:“孩子20歲的時候,我們都已經50多歲了。孩子還沒大,我們已經老了。”
周圍一些四十來歲的婦女都在相互催著往計生站跑,以取出存封已久的節育環,這給了朱榮冬很大的鼓勵,“我畢竟比她們年輕。”
在北川縣城曲山鎮災民的主要安置地綿陽永興板房區,“再要一個孩子”正在成為在地震中失去孩子的人們的新希望。
前幾次北川老縣城開放,以讓居民能回去取出廢墟下的家什,朱榮冬幾次都沒有動孩子的衣服。“他還會回來”,朱榮冬相信。
5·12地震發生時,朱榮冬3歲半的兒子李坤燭正在幼兒園。校舍被震為兩截,分別倒向兩個相反的方向。只有少部分孩子幸免于難。
那段時間,朱榮冬白天哭,晚上就老做夢,醒來后就再也睡不著。
在地震中失去了老伴的父親王興平(朱榮冬隨母姓)、失去了3個女兒一個女婿的大伯王興國、失去了一個14歲女兒的大哥朱云富、失去一個女兒的鄰居諸桂瓊、失去了老伴、兒媳和孫子的朱桂友,都和她有著相似的境遇。
每天一大早,在板房區的各個街道上,總會出現一些行動遲緩的身影,低著頭百無聊賴地走著,眼泡紅腫。
朱榮冬現在有些后悔沒把兒子的衣服從廢墟下取出來。“老二(肚子里的孩子)以后可以穿,省得再買。”
在地震中,北川共有15465人死亡,其中獨生子女1000人左右。北川縣計生局的一份非完全統計資料顯示,全縣約有1200個家庭需要再生育。
對這些家庭,生育的政策正在由原來的強制“計劃”轉向主動“關懷”。計生人員正在動員適齡夫妻取出節育環。
有人將此舉與災區的城市重建和精神重建相提并論,是為“人口的重建”,有了人,一切才會有希望。
婚姻與愛
一個遭受重大創傷的心靈更需要安慰,而最好的安慰是愛
朱榮冬64歲的父親王興平,本想借著春節的喜氣,沖去半年來的晦氣,在近一兩個月內連相了幾回親,沒想到備受打擊,從此一直沉浸在相親失敗的苦惱中,無法自拔。
老伴朱桂俊在這次地震中遇難后,王興平好長時間都止不住自責。突然間一個人生活,王興平非常不適應。晚上睡不著,白天沒著落,衣服沒人洗,飯也沒人做。“當時腦袋都是懵的,很多事情都已經記不得了。”王興平說。

8月份來到永興板房區后,日子開始有所改觀。由于永興板房區距離汽車站還有一段距離,他買了一輛三輪車,開始載客。
永興板房區常住人口有5000多人,加上旁邊有個綿陽水電學校,客流量非常可觀。一天的生意做下來,也有六七十塊錢進賬。
日子逐漸步入正軌。這時,有人主動找上門來,要給他提親。王興平一連見了3個。
來自戶籍部門的消息稱,北川的喪偶家庭超過2000個,其中又以受災最嚴重的縣城所在地曲山鎮最多,占一半以上。
1月11日,曲山鎮回龍社區工作人員文孝慧還在統計在地震中失去丈夫的婦女人數。“有200多個。”她說。文孝慧和回龍社區主任李桂花,也都在地震中失去了丈夫。
相了3個對象后,王興平有點受打擊。對方開門見山提出的幾個問題,讓他有點措手不及。“你有多少存款?”“你有沒有商業保險?”“這次地震,總共賠了你多少錢?”
地震之前,王興平撿破爛,老伴打掃衛生,兩個人的收入加起來,一個月不過七八百塊錢。維持開支尚嫌緊張,根本就談不上有什么存款,也買不起商業保險。
事實上,截至今年,王興平已經吃了7年低保。在去年標準調漲了一次后,現在每個月領的錢尚不足100塊。

除了良好的經濟條件,掌握一門手藝的人也正在走俏。會泥工的姜忠富和姜忠貴老兄弟倆,都已經找到了合適的對象。妹妹姜忠書告訴記者,兩個哥哥都沒有辦理結婚證,也沒有舉辦婚禮。在永興板房區,這種做法已經成為慣例。
北川縣曲山鎮婚姻登記員羅莉說,從地震發生后到現在,曲山鎮共有20多對在地震中喪偶的人員領取了結婚證。但據《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多方了解,實際上男女結合的人數遠遠超過這個數字。知情者向記者透露,那些在地震中喪偶的家庭,有一半以上都在“戀愛”中。并且是短暫戀愛,就已同居。
經過了地震的創傷,很多北川人傾向于認為,找一個能夠互相取暖的人在一起,比起嚴格地履行婚姻程序更有意義。“一個遭受重大創傷的心靈更需要安慰,而最好的安慰是愛。”一位當地干部說。
經歷了一場大的災難之后,人們在很長的時間內很難恢復理性,因而兩個人的結合需要更長的磨合時間。
春節臨近,這種結合正在進入高發期。1月11日當天,回龍社區就有3對新人結合。社區主任李桂花表面上看起來五大三粗,辦起事來干脆利落,喜歡開一些通俗易懂的玩笑。但社區工作人員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暗示:其實每個人都很著急。她向管婦女工作的文孝慧抱怨,現在是男的好找,女的都給剩下了。文孝慧對她說:“像咱們這樣的人最難找。沒人敢要我們。”
記者問李桂花有一些什么樣的條件,她大大咧咧地笑起來:“對我好就行。”
2009,希望
在永興板房區的商業一條街,年味已經初露端倪
禍不單行。
朱榮冬的大哥朱云富今年早早操持了一些年貨,灌腸和豬肉總共花了他八九百塊錢。但在2008年12月7日晚上,小偷敲碎后窗的玻璃,把這些年貨全部偷走,“一點都沒剩下”。
曲山鎮災民剛搬到永興板房區時,板房區管委會曾經組織了一支夜間巡邏隊,有七八個人,黃庭德就是其中的一員。后來隨著災民安置停當,巡邏隊開始裁人,黃庭德也重新回到沒有活干的狀態。
他想過年后出去找點活干。不管干什么,“反正不能再這樣待著了”。地震之前,他跟著一個個體探測隊到處找礦,工資多的時候能達到五六千元。地震期間他無暇顧及,等到安頓停當,發現自己的空缺早已被人填上。他已跟原來的老板打了招呼,一旦有崗位空缺,就馬上通知自己。
朱云富又重新補齊了年貨,夜里也睡得非常小心。年后,北川新縣城就要開工建設,對于做裝飾的他來說,是個好機會。他打算找有關的領導溝通一下,爭取能在這個耗資巨大的工程中分得一杯羹。對即將到來的新年景,朱云富覺得機遇與希望同在。
朱榮冬的大伯王興國,也已在一個茶廠謀得一份差使。他的三個女兒和一個女婿在這次地震中遇難。
父親王興平,還在謀劃著找一個老伴的同時怎么做好生意。他的三輪車,由于后來有多人跟進,漸顯蕭條,現在每天只有10來塊的收入。在永興板房區的街口,現在已經有二三十輛三輪車。三輪車的價格也水漲船高,從8月份的5000多塊錢,逐漸漲到現在的7000多塊。
他盼著明年隔壁的水電學校開學,這樣生意可能會更好一些。在此期間,他正好可以先把前段時間買回的一些古裝劇碟子看完。《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在他略顯雜亂的板房內,看到了《三國演義》《水滸傳》等盜版碟片。接近兩米寬的床上,扔著四五套被褥,有的還沒有拆開。李桂花告訴記者,到了永興板房區后,已經發了3次被褥,周一還要再發一次。
在過去的半年,永興板房區的每一戶有親人遇難的家庭,每個月都領到了300塊錢的補助。沒有親屬遇難的家庭,每個月也領到了200塊錢。同時,在這6個月內,每人每天還有一斤米。
每一個遇難學生的家屬,不管是在幼兒園還是高中生,每人都得到6萬元的撫慰金。其他的遇難者的家屬,撫慰金的數額為5000塊錢。
在永興板房區的商業一條街,已經能嗅到新年的味道。豬肉鋪沿著街道擺了四五家,多數人洋溢著笑臉,一位攤主向《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透露,一天平均下來能賣幾十斤豬肉。隨著年關的臨近,豬肉的銷售還會呈現更好的勢頭。
永興板房區內最大超市的正中央,已經悄悄地擺上了旺旺禮品盒。旁邊有一對老人,正在仔細地挑選鞋子。“過年了,換新鞋!”老人望著記者,笑了。
經過了半年的療傷,如今的北川雖然表面上看起來依然憂傷,但我們在采訪時能強烈感受到,這排排板房中間,分明活躍著一種躍躍欲試的力量。這個新年,注定與眾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