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軍
在一片詩意、靜謐的白樺林中,話劇《1977》復原了那種被滾滾而來的變革之潮推著走的希望與焦灼。
1977,懷揣回城夢想的知青們有了一種新的期盼。與先期推出的電影版相比,話劇進一步強化了兩個最終沒有加入到高考群體中的人——一個是那群知青中最不引人注目的,一個卻是當時境遇最好的之一。
即使是歷史糾正自己的謬誤、走向巨大進步的時候,也總會產生像小根寶這樣的命運的棄兒。善良無助的小根寶用玩命背沙包的舉動換來了同伴們推薦其回城的承諾,但“規則”卻突然變了,他只得無聲無息地死去。如果說電影里的小根寶是為了救人而死的話,那么話劇里的他就連最后的一絲英雄主義也被抹去,改為更加強烈的悲劇色彩——小根寶留給世人的唯一印記就是張國強的腿傷。他的一生,平淡無奇,只有對張國強的那奮力一擊,成為他生命中唯一的亮點。
另一個沒有參加高考的是阿三。高中時成績優秀的他,卻在高考前夕與站長女兒結了婚。新婚之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哭得暢快淋漓。是畏懼?是逃避?在可能改變自己命運的時候,他選擇了一種相對“輕松”的方式。就是在這種歷史的拐彎之處,話劇《1977》對這些最終沒有或者根本無力“趕上趟”的人們真誠地獻上了一份深深的悲憫。
而對于最堅決地參加高考的張國強,話劇的處理比影片更多了些狡黠——為了復習功課先是裝病騙假,被老遲識破后干脆就讓小根寶砍了自己。話劇在進一步凸顯歷史重大轉折之際的慘烈性時,使1977的高考帶上了一片悲壯的血色。
用史詩式的眼光去看1977年,這一年并不只屬于那一年。因此,話劇《1977》又多了一個“尋找”的主題。三十多年后,張國強的兒子大學畢業,為了追尋父輩的足跡,他來到了黑土地,并且想在父親曾經灑過血汗的地方支教。張國強反對兒子的做法,理由是好不容易在就業形勢緊張的狀況下為兒子搞定了一份工作。
張國強們的青春是殘酷的,而張國強們的兒子們的青春,又何嘗沒有殘酷的地方?
請看,張國強們考上了大學,畢業后成了國家干部;而張國強們的兒子們在大學畢業后卻要為找個工作而費盡心機。曾經如此渴求高等教育的人們,卻在自己的兒女身上發現高等教育迅速“貶值”,他們開始困惑——知識似乎未必能夠改變命運。30年前開啟的對知識的追求,那淚血奔流的個人奮斗,對于民族和自己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啟示著什么?本來,這1977與2009的對話似乎更應沿著這一軌跡而展開,但在戲中,張國強與兒子的交鋒還是較多地糾纏在張國強們的青春是否無悔與對于城市還是農村的選擇之上,依然隱約有一種“老遲式的困惑”。所謂“老遲式的困惑”,是指掌握著公章的老遲一直都整不明白的問題——你們這些知識青年為什么都要走?我們這一大幫復員軍人都能留下來,你們就不能留下來嗎?
30年之后,當我們再去看1977年的那場考試,是否應該已經超越“老遲式的困惑”了呢?
1977,歷史所呈現的已不完全是知青們對于那片土地的去與留的問題,而是社會又開始給予知識以應有的價值。這就是為什么“恢復高考比高考本身更重要”。因此,趕考的知青們嘶喊著“我來了,我來了”追趕著火車,摔倒爬起、爬起摔倒的那一場景,就格外震撼人心。那種想要往前跑的感覺,應該就是1977和《1977》最有質感的東西,畢竟這是整整11年后人們對于正常軌跡的整體復歸。
因此,話劇寫到了1977的30年之后,讓觀眾不由產生揭開某些人物命運謎團的渴望。老大哥潘志友是被老遲親眼相中的接班人,但他卻愛上了家庭出身不好的陳瓊。陳瓊明知不能和潘志友在一起,卻依然把自己給了他,并且愿意在北大荒找個婆家,這只為了能遠遠地守望著潘志友。他倆是在那冰天雪地里驚天動地的一對兒。然而,留下來的潘志友與考入北大的陳瓊還會有將來嗎?潘志友自己又能在北大荒堅持多久?話劇沒有交代,卻留下了一個解讀“潘志友謎團”的通道——劇中提到阿三退休后去了上海,當年的知青都走了。
這是否暗示著潘志友也在某個時刻離去了?
我認同對“潘志友謎團”做這樣的設想。這里不能不再一次說到“老遲式的困惑”。潘志友將答完的高考試卷交給老遲,以表示自己將放棄被大學錄取的機會跟著老遲繼續扎根農村。于是,考上大學的走了,愿意留下的也留下了,“老遲式的困惑”有了個皆大歡喜的結局。然而,我總覺得這就像娜拉離家出走了以后多半還要回來,立志留下來的潘志友總有一天還得重返課堂,只要他還像劇中表現得那么優秀。這是時代使然。所以,從宏大的歷史圖景來看,潘志友放棄交卷的舉動,又能有多少可被欣賞的元素可言?
從1977年到現在,我們的社會在30多年的巨大變革中,曾在民間話語里以不同的方式數次浮現對知識價值的質疑,目前是最近的一次。30多年前那奮力奔向考場的身影,77級大學生傳奇式的群體,至今仍會給我們一種現實的警醒。
這,便是永遠屬于我們的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