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雯鶴 李素娟
【摘 要】本文以田野調查為基礎,通過對“做社”活動的描述,討論現代化進程中壯族社崇拜習俗的保留和變遷,分析現代社會的發(fā)展對壯族社崇拜的具體影響。
【關鍵詞】壯族;社日節(jié);社崇拜;“做社”
【作 者】賈雯鶴,重慶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博士后。李素娟,重慶大學文學與新聞傳媒學院,碩士研究生,重慶,400044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09)04-0114-006
“萬家午后炊煙起,白飯青蒿社飯香”(清《潭陽竹枝詞》),這是對潭陽(今屬湖南)“社日”的描寫。
社日,顧名思義是以社祀活動為中心內容的節(jié)日。社為土神,《說文?示部》:“社,地主也。”《禮記?郊特牲》:“社,祭土。”社祭發(fā)端于先民對土地的崇敬與膜拜。“做社”是壯族祭祀社王(土地神)的活動[1],亦稱“吃社”,壯民崇拜社王,認為社王主宰全村的禍福,有“社王不開口,老虎不吃豬”的說法。[2]壯族的社神崇拜應當為傳統(tǒng)宗教信仰,屬自然崇拜,但以往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社的起源、社崇拜的文化內涵以及社神的社會功能等方面,對壯族社崇拜在現代化背景下的變化關注較少,個案實例不多,田野調查成果較為缺乏。
2009年2月26日,筆者參加了廣西宜州市劉三姐鄉(xiāng)中枧屯農歷二月初二的“做社”活動,對該屯的社崇拜習俗進行了實地調查。劉三姐鄉(xiāng)中枧屯位于廣西宜州市北部5公里處,村莊沿下枧河而建,背靠連綿大山。中枧屯為一自然村,下轄四個行政社,村民多為壯族,占村總人口的88.3%,調查時共有123戶600人左右,主要有張、謝、吳、韋、覃等姓。
本文以田野調查為基礎,通過對“做社”活動的描述,討論現代化進程中壯族社崇拜習俗的保留和變遷,分析現代社會的發(fā)展對壯族社崇拜的具體影響。
一、“做社”活動的歷史成因
在萬物有靈的原始思維指導下,壯族先民從很早就開始對與自己生產生活密切相關且影響極大的土地產生了莫大的敬畏進而崇拜的行為,“是因為人們看到土地廣大無邊,負載萬物,生財為人所用,人們要依賴它才能生存,所以才要‘親地,即崇敬土地,才要‘美報,即酬勞其功,進行獻祭” [3]。這種行為隨著歷史的發(fā)展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日趨強化和神化,從而導致人們對土地的頂禮膜拜,正如恩格斯所說:“由于自然力被人格化,最初的神產生了。”[4 ]
壯族“做社”一般有春社和秋社之分。春社即每年農歷二月初二由各村寨集體舉行儀式,祈求社王保佑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八月初二秋社還愿,慶祝豐收[5]。除此之外,壯民還想通過祭祀社王來保佑小孩平安,進而擴展到保佑村寨人畜興旺、生意發(fā)財、子孫繁榮昌盛,即為了獲得自己今生的幸福,也為了求得子孫后代的平安。壯民為了實現這樣的夢想,把社王作為精神寄托,敬而崇之,進而在依賴心理、崇拜心理以及祈求等心理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產生了樸素的信仰思想。馬林諾夫斯基曾深刻地剖析這一信仰心理:“初民對于自然與命運,不管是或則利用,或則規(guī)避,都能承認自然勢力與超自然勢力,兩者并用,以期善果。”[6]
壯族人民聚居的地區(qū),每個村屯都有自己的社王。由于各個村屯所處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不同,因而所供奉的社王不盡相同,往往顯示出原始的性質。例如:有的村屯以石頭作為社王偶像崇拜,黃現璠等的《壯族通史》對于這一點作了這樣的描述:“不少壯族人民對村邊高大巨石,野外的名山大川,深潭陡崖大洞,都視為怪物或鬼神的棲息之所,經常有人具香紙、燒鞭炮去祭祀。有的壯族地方,村邊沒有天然巨石、大山,也在村邊立一塊約一米多高的四方石頭。中間刻上‘泰山石敢當五字,逢年過節(jié),家家戶戶備辦供物,在這塊石頭面前燒香化紙拜祭。”[7]有的村子無神廟建筑,也無神像,只在村中遮天蔽日的古老大樹下置香爐盆供人們燒香祭拜,它們大多數是榕樹,也有樟樹、木棉樹和龍眼樹,“廣西田林縣的壯族村落,幾乎村村屯屯有大榕樹或龍眼樹,少則一棵,多則滿村都是,郁郁蔥蔥,碧綠掩映。原來這里的壯族群眾崇敬大樹,認為它們富有靈性,特別是大榕樹和龍眼樹,它們年代古久,高大如巨蓋,四季常青,便視之為生命的神樹和村屯的保護神樹。當然,對于一些高大古怪的樹,他們也加以崇拜。認為有了大樹,村屯人畜的生命才能得到保障,才能保證全村的興旺和富裕。”[8]
在歷史上,中枧屯的壯族和廣西其它各村的壯族一樣,全村村民虔誠地供奉社王。村中的社王是一尊高大的石頭,旁邊有幾棵高大的榕樹,這與《太平御覽》卷五三二引《禮記?外傳》“社樹各以其土所宜之木,社主用石”的記載相似(這里的“社樹”指神社周圍的樹林,而非社主之樹)。[9]由于懼怕神的威力,樹木沒有人敢砍伐,就連樹枝也沒人敢拾。據傳,村子建立之初就以此石作為社王進行祭拜,因為該石很特別,在一塊荒地中間,四周地勢平坦,山也離得很遠,石頭巨大像一間房屋,是無根之石,不知是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放置在田地之中的。因此村民認為該石有靈異,就以該石為社王,在社日這天祭祀奉拜。現在,村民在社王的前面蓋了一棟琉璃瓦的社廟,建了祭臺、香爐盆,兩邊各建一排畫廊,廊內左右各有十張石桌,以供吃飯用。祭祀結束后,大家就在社廟的兩邊廊里喝酒吃飯,場面非常熱鬧。
中枧屯四個行政社的壯民每年各推舉一人為當年祭社的理事(俗稱社頭),主要由收入中等以上人家,家里人手多,有辦事能力,又熱心為村民服務的人擔任,任期一年,一般不連任。在祭社過程中,又從四個社頭中推選出一位威望最高的人主持祭祀活動,包括向社王祈求風調雨順、保佑村寨老少平安、五谷豐登和對共社(共一社主)的村民“料話”(講話),“料話”主要內容包括:要虔誠——對社神,須忠心不二,心誠則靈;要殷勤——祭祀社神,不能偷懶,勤字當頭,善始善終,必有好處;要講禮儀——不準砍伐神壇周圍的古樹名木,不準在神壇附近大小便,不準對神壇吐口水、打噴嚏,不準對社神指手畫腳,不準在神壇面前說臟話;要行善——不準弄虛作假,不準欺村霸屯,不準偷牛盜馬,不準打架斗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報應,神靈主宰。[10]
根據采訪該村上了年紀的老人得知,該村建立之初就設社王,直至新中國建立前“社日”是非常重要、隆重的節(jié)日,周圍十里八鄉(xiāng)共社的人都要趕來“吃社”。新中國建立后,“除四舊”使“社日”開始被故意淡化,1966-1976十年間,“社日”節(jié)被禁止,只是有些村民在自己家中偷偷過。中枧村壯民開始自發(fā)地恢復“做社”,已經是20世紀80年代初的事了。
二、“做社”的現狀
“做社”恢復后,每年社頭都按時自發(fā)地組織“做社”活動。但由于現代社會經濟、文化和人際交往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極大的影響了“做社”活動。筆者參加2009年2月26日(農歷二月初二)的春社,對壯族的“做社”的現狀有了一定的了解。
1、“做社”的籌備工作
恢復“做社”后,中枧屯確定每年農歷二月初二、八月初二為“做社”日。筆者參加的是2009年2月26日(農歷二月初二)的春社。
“做社”活動由四個社頭分工負責。在“做社”的前一天,四個社頭及其挑選的助手召開“預備會”,預算“做社”的費用及參加的人數,具體落實每位社頭的任務。各社頭還負責“做社”費用的收取和開支,社頭是義務勞動性質的職務,沒有報酬。今年一社社頭的任務是買“社豬”,宰好弄干凈待用;二社社頭負責打柴火以供燒煮祭祀社王的“社飯”用;三社社頭采購雞、魚、青菜之類的配菜;四社社頭負責燒煮祭祀和聚餐的“社飯”。
“做社”活動以家庭為單位參加,一家派出一個大人(當家人),女人也行,小孩不讓去。
“做社”的開支由每家平均承擔。“做社”的費用按物價定,往年是每戶15元,1斤米,2009年2月26日的這次“做社”每戶交25元,1斤米,交至自己所屬社頭處,也有社頭上門收取的,但沒有不交的家庭。
“做社”時協(xié)助四社社頭燒煮供品和食物、配菜、上菜、收拾碗筷等具體事務,由四社的村民自發(fā)承擔,承擔者沒有報酬。燒煮所需的鍋、盆、碗等用品由恢復“做社”時當時的社頭們購置,現每年根據需要添置。2009年2月26日“做社”的采買活動,除了“社豬”需要提前預定外,其余的基本是在當天進行的,由三社社頭帶上一名同伴早上六點鐘出去采購。采購物品的開支由同伴記帳,到“做社”時統(tǒng)一報帳。“做社”采購的物品總計有“社豬”一頭220斤、雞12只36斤左右、魚12條25斤、蛋餃24斤、青菜9.5斤、酒55斤、香和錢紙一套、蠟燭一對、鞭炮一卷,共花費2227.5元,所剩款項留到下次“做社”時用。
2、“做社”過程
2009年2月26日,農歷己丑年二月初二,陰天但較涼快。因為要在下午四點之前供奉社王,早上八點鐘,四個社頭最先到達“做社”的地方,他們負責拔草、揀葉、清理、布置祭臺以及整個社廟、吃“社飯”場地的衛(wèi)生,其他人沒有權利參加。大約九點半搞完衛(wèi)生后,參加“做社”的人才陸陸續(xù)續(xù)的來到。十點鐘宰好的豬肉、雞、魚送到后,四社社頭及幫忙的村民開始準備燒煮供品。筆者與該村的張老從家中走到“做社”的地方,大約1公里,用了8分鐘。
“做社”的過程包括準備供品、供奉社王、聚餐、報告收支情況、分發(fā)帶回家合家享用的“社飯”等。
1)準備供品。十點半鐘,筆者到“做社”處時,各戶參加“做社”的大人已到齊,三五成群的坐在一起交流信息。四社的成員已經把灶臺清理干凈,開始生火。在水池邊,幾個婦女在洗肉、雞、魚、青菜、裝供品的大盆以及吃“社飯”用的碗筷,兩個中年男子在灌“龍棒”(血腸),大家忙碌而有序地準備“做社”所需的供品。
“做社”的地方是巨石前面的一個大平臺(即祭臺),四個社頭已把祭臺整理干凈,沒有發(fā)現上次“做社”留下的痕跡。在豬頭皮、腳、尾巴煮好(喻一頭整豬)、整只雞煮熟、魚煎好后,分別用大盆裝好,擺放在社王前,再擺上三個酒杯、兩碗飯、三雙筷,擺放供品由四個社頭完成,其他人不得參與。
2)祭祀。供品準備好后,在十二點半左右,二社社頭開始主持祭祀活動。二社頭把香點燃,朝社王拜了三下,嘴里同時大聲說著祈語,拜完后把香分成每柱三支插在香爐盆里,蠟燭也點上插好,然后往空酒杯倒上三分之一杯酒,一邊倒一邊說到:“社王吃好喝好,保佑我們村今年風調雨順、老少平安、五谷豐登。”大約十分鐘后又倒上三分之一杯酒,總共3次把酒杯裝滿酒。酒裝滿后又留十多分鐘,二社頭就開始燒錢紙、放鞭炮,供奉社王的儀式就宣告結束了。整個祭祀過程大約半個小時,期間,二社頭神情專注,一舉一動甚是莊重,祭拜的村民態(tài)度也很嚴肅,不敢亂說話,更有甚者從一進社廟到吃“社飯”結束都不敢大聲喧嘩。
3)吃“社飯”。祭祀儀式結束后,四社成員馬上把豬頭皮、豬肉還有整只雞切成小塊配上小菜下鍋炒,把豬副產還有其它的菜煮熟。菜做好后,村民開始在石桌旁吃“社飯”。“社飯”非常豐盛,菜有炒豬肉、炒雞、扣肉、炒排骨、炒豬肝、魚、蛋餃、“龍棒”、青菜等等。
4)報告收支情況。在準備供品時,四個社頭集中開個小會,各人把自己手頭上的收入和開支逐項報出,然后由專人做帳,合計全部的費用,列出詳細的收支清單。“社飯”吃了大概半個小時,二社頭詳細地將這次“做社”的收支情況向在場的人做了報告,并宣布余款留到下次“做社”用。隨后,各社頭分給每戶一塊熟豬肉(按習慣生“社豬”肉割成一斤左右一塊,燒煮供品時同時煮熟)、一碗米,帶回家和自家的米一起煮,合家享用,謂“百家飯”、“賜社飯”,吃了百病不生。最后二社頭交待分回的“社飯”拿回家先供奉祖先,一定讓老祖宗也吃上社王的施舍后家人才享用。
3、“做社”傳統(tǒng)的保留和變遷
在社會現代化發(fā)展的背景下,中枧屯壯族在中斷十多年后又重新恢復“做社”。重新恢復的“做社”活動在組織形式、“做社”的時間、參與者、具體的步驟和內容、目的等方面基本沒有變化,仍屬民間自發(fā)性的活動。
不過,由于社會的不斷發(fā)展和變化,壯民的思想觀念和意識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參與“做社”的心態(tài)較以前也有一定的變化,因而“做社”活動也逐漸發(fā)生變異。
1)世俗性逐漸占主導地位。“做社”過程中,所有參加的村民都很嚴肅認真,在供奉社王時他們虔誠地信奉社王的保佑作用,但在平時不是很相信。在村民眼里,它已經成了傳統(tǒng)的民間世俗活動,參加“做社”時,可以碰上平時不常見的熟人;可以互相交流信息,了解朋友發(fā)展的新動向;有的人純粹借機給自己放假,踏踏實實的放松休息。這次“做社”筆者獲知,兩個老庚(同年)從別人談話中得知附近有一片適合種桉樹的山嶺打算租出,他們當即拍板第二天去考察。
2)參與者更趨于功利化。“做社”是由社頭組織、村民共同參加的一項集體活動。在2009年2月26日的這次“做社”活動,二社頭代表全村參加“做社”的村民祈求社王對全村的保佑,代表的是共同的愿望。其實,參加“做社”的村民都有自己的心愿,希望虔誠的祭拜能使社王對他們格外蔭護,以便實現自己的愿望。筆者采訪了幾個參與者了解到:覃叔的兒子在廣東開了間小廠,在今年的金融危機中差點破產,他希望社王能保佑兒子度過難關,廠子起死回生;周嬸的孫子今年即將參加高考,祈求社王保佑孫子考上理想的大學;不愿透露姓名的一健談老人愿社王保佑兒子工作順心,幫助排除周圍的閑言碎語,助兒子一臂之力更飛黃騰達;一中年婦女的丈夫開摩托車摔下深溝不死,只是摔斷腿,撿回一條性命,她認為是社王保佑,一來是感激社王保佑救命之恩,二來是盡快地把魂贖回來,恢復“真人”,還有其他人的想法,筆者不一一列舉。所以說,村民虔誠地信奉社王,是帶有“為我所用”的目的的。
3)“做社”功能的生活性多于生產性
分田到戶之前,中枧屯的社頭在“做社”日要安排開春的生產勞動,規(guī)劃一年的生產活動。而現在,社頭不再統(tǒng)一管理生產事宜,“做社”的內容基本上與生產無關,有時社頭利用“做社”的機會做村屯公益事業(yè)的宣傳發(fā)動工作,效果較好。筆者參加這次“做社”活動,除了在祭祀過程中聽到二社頭的祈語與生產有關外,其余都沒涉及,倒是在分發(fā)“社飯”時“順便”講了一件事——準備在村里建一個戲臺,每年“做社”結束后,晚上請戲班子來唱戲,村委出部分錢,剩下部分由大家籌集,結果大家都響應,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
4)老年人積極參加“做社”,年輕人不熱衷
“做社”活動恢復后,一些以前曾參加過“做社”的老年人積極出面和組織活動,他們很相信“做社”的益處,而且認為這是傳統(tǒng)的文化習俗,應該繼承和發(fā)揚下去;年輕人文化程度普遍較老年人高一些,更見多識廣,他們要求能體現多樣化、個性化文化內涵的節(jié)日,對“五谷豐登”、“風調雨順”之類的吉祥心愿興趣索然。他們既不想了解“做社”的具體內涵,更不相信社神的力量和“做社”的功用,加上不到成年人的范疇不讓參加“做社”,所以年輕人普遍不熱衷參加。
三、關于“做社”在現代化進程中的思考
改革開放以后,家庭聯產承包制引發(fā)了整個農村經濟結構變遷,農民的獨立意識也得到很大的發(fā)展。在科學技術不斷進步的同時,人們對土地的利用和控制更加自如,對土地的依賴程度不像過去那么強烈了,也給壯民帶來了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上的明顯變化,從而直接影響到“做社”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