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王 文
去年12月24日,美國著名學者、“文明沖突論”的提出者塞繆爾·亨廷頓去世。3天后,以色列空襲加沙,開始了與哈馬斯之間的戰爭,“文明沖突”再次成為媒體和學者議論的焦點。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裴敏欣是亨廷頓最器重的學生之一,他對《環球時報》記者說,亨廷頓是第一個看出伊斯蘭世界與西方世界沖突的學者,但美國精英階層一直對“文明沖突論”存在爭議。其實這一理論在世界各地引發的爭議更大。至于“文明沖突論”為什么會在全球有如此之大的影響,這恐怕只有在亨廷頓那里才能找到答案。裴敏欣對自己的老師充滿敬意,他認為在許多問題上,亨廷頓比其他人“看得早,看得透,看得清楚”。
一個不愛說話的學術大家
環球時報:亨廷頓對您的影響有多大?
裴敏欣:非常大。上世紀80年代初,我到美國哈佛大學讀博士時,還沒有“文明沖突”那篇文章,但亨廷頓當時已經非常著名了。那時,我雖然沒有很強的學識背景,但上課非常積極,一個學期交6篇論文,5篇都是他批的。第二個學期再上他的課,他對我說,我請你做我和麻省理工學院合辦的一個研討會的秘書。我太高興了。因為秘書一般都讓得意門生去做。更讓我感動的是,我第一個小孩出生時,我家樓下有人悄悄送來了蘭花,我的房東說,那是亨廷頓教授和太太南茜送的禮物。他知道我有小孩,生活拮據,就讓我當他的首席助教。因為首席助教的工資比一般助教要高一倍。我完成博士論文后,聽說他親自給哈佛大學出版社主編寫信,說這個論文是多年來少見的好論文,一定推薦出版。我找工作時,他都是親自打電話,向各個高校推薦。所以,至今我都非常感激他。
環球時報:您覺得亨廷頓是怎樣的一個人?
裴敏欣:他是一個很典型的學者,性格不外露,看上去不像一個大學者,不太愛說話。在學術上,他可以算是一個全才。政治學有4個分支,即政治理論、美國政治、比較政治和國際關系。耶魯大學一位非常著名的教授評價說,4個領域亨廷頓都有頂尖的代表作,可以在任何一所大學拿到終身教職。這樣的學者別說美國,就是整個世界都沒有。《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是亨廷頓公認的最經典、最好的著作,影響到了整個學科發展,是研究發展政治學的奠基石。
《文明的沖突》是寫給大眾看的
環球時報:《文明的沖突》是否是亨廷頓最著名、爭議最多的著作?
裴敏欣:《文明的沖突》是世界上最知名的亨廷頓的著作。但是,從學術角度看,它不算最優秀的。因為《文明的沖突》不是寫給學者看的,而是寫給大眾看的。事實上,后期他備受爭議的還有《我們是誰》一書,也是寫給大眾看的。在亨廷頓看來,寫給學者看的學術性著作以前寫過很多了,而他當時想針對的,是冷戰結束之后,國際政治中最影響美國政策的現實問題,即將來什么因素、怎樣影響并決定國與國之間的沖突,那就是文明價值。另一方面,為什么現在學院派學者對“文明沖突”的評價不是很高?因為學院派的學術研究越來越細,像這樣宏觀的問題,很難做出什么研究,也很難進行學術檢驗。一般學院派學者對此不感興趣。亨廷頓和別人不一樣,專研究宏大問題。到了后期,他就覺得不必寫給同行看了,結果反而影響了世界。
環球時報:有報道稱,“文明沖突論”最早來源于美國國防部委托亨廷頓教授做的課題,這是否屬實?
裴敏欣:這根本是謠言。在美國,我從來沒聽說過。亨廷頓在卡特總統時期曾經在政府任職兩年,之后他就再也沒有進入華盛頓政治圈。過去的二十幾年,雖然政府里有他許多學生,有不少官員也崇拜他,但他只是偶爾到華盛頓開個會,從不做政府顧問,也不參加任何政治委員會,和政府劃分得非常清楚。為什么研究“文明沖突”,我非常清楚。亨廷頓治學有幾個特點:一是反潮流。人家說一,他要說二。冷戰結束初期,比較流行的理論是“歷史終結論”,認為當時意識形態沖突停止了,民主勝利了。現在最流行的則是“民主和平論”。大學里不知道有多少學者都在用各種方法研究民主對經濟和政治發展的影響。他們認為,現代化過程就是政治穩定和經濟繁榮。而亨廷頓則認為,這些完全是一派胡言,很有可能是經濟越發展,越有可能發生動蕩。
環球時報:那您認為,現在是“文明沖突論”應驗了嗎?
裴敏欣:很難說“文明沖突論”應驗了,雖然許多人都這么認為。亨廷頓看準了伊斯蘭世界和西方世界的沖突,但“文明沖突論”中也講了中國,他就沒講準。當然,“9·11”事件和后來的美國反恐戰略等一系列問題,也有一定的巧合和偶然因素。
環球時報:亨廷頓教授晚年有沒有修正他的“文明沖突論”?
裴敏欣:這就要談到亨廷頓治學的第二個特點。他一般寫了一本書后,就會把它忘掉,不會沾沾自喜地永遠停留在那個水平。他一般6至7年寫一本書,完成后就寫另外一本。我曾問過他,《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寫得那么好,為什么不寫第二版?他說,舊問題就不要再去考慮了。寫完就過去吧,新的課題更有意義。所以,你會發覺,他的著作再經典,也沒有第二版。一年多前,我去醫院看過他。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之后的一次研討會上,我們也深談過國際形勢。當時,他關注的根本不是什么“文明沖突論”了,我們談的是伊戰。
環球時報:“文明沖突論”在美國的影響力有多大?奧巴馬政府內有這種理論的支持者嗎?
裴敏欣:關心“文明沖突論”的都是美國精英,一般大眾不知道。精英中的普遍意見是,亨廷頓是第一個看出了伊斯蘭世界和西方世界沖突的學者。當然,也有人會批判,認為他沒有把許多細節考慮進去。總體上看,文明沖突只是一個純知識界關心的課題。美國是一個很多元的社會,一直有新理論出來,這個課題早就已經過時了。在奧巴馬新政府內,都是現實主義、自由主義者,很難說“文明沖突”在政策界有多少擁護者,或者說有多少人把它作為一個指導政策的理論思想。
毫不掩飾對中國的擔心
環球時報:《文明的沖突》將來會不會得到廣泛認可?
裴敏欣:這個很難說。亨廷頓寫書還有一個特點,他許多書最初都是一篇文章。比如,《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第三波》、《文明的沖突》、《我們是誰》,都是這樣。一篇很短的文章把所有觀點都說清楚了,如果有影響,再寫書。亨廷頓教授有爭議的地方很多,但你不得不承認,他研究的問題,第一比別人早,人家沒看到,他就看到了;第二他看得很透;第三他看得很清楚,來龍去脈,畫龍點睛。他講過之后,你就完全清楚了。現在美國學術界,真沒有一個人能比的。“文明沖突論”的爭論大多來自別人對他政策影響力的擔心,以及一些人的吹毛求疵。但你必須承認,他第一個很系統地、從歷史和地緣政治角度說明文明是國家沖突的一個因素。
環球時報:對于中國問題,亨廷頓持何種觀點?亨廷頓在《我們是誰》一書中,提出了少數族裔會改變美國的傳統特性。奧巴馬的當選是否印證了這一點?
裴敏欣:對中國,亨廷頓一直是比較擔心的。他是一個戰略現實主義者。他最關注的是,中國作為一個傳統超級大國的出現,對美國的挑戰。這點,他毫不掩飾。當然,在美國國內,凡是以戰略現實主義看問題的,都認為中國是美國的挑戰。亨廷頓并沒有說中美必然會沖突,只是說中國對美國的利益沖擊要遠遠超過伊拉克。現在對美國的國際地位挑戰,中國一定是前三位的。
亨廷頓是一個很愛國的人,他的理論并不是說要顛覆美國國內政治現狀,而是反映了他的擔憂。他的妻子是亞美尼亞人,他的許多學生都來自第三世界,巴西、墨西哥、印度都有,亨廷頓對他們都非常好。他的一個理論是,西方的文化很獨特,多元文化必然與西方文化有一些摩擦。
環球時報:您怎樣看亨廷頓的一生?
裴敏欣:不得了的一生。現代政治學的過去50年中,亨廷頓是最偉大的學者。相比于基辛格、布熱津斯基這樣的政策界戰略家,亨廷頓是一個真正的大學者。他有點金術,每碰一個問題,就寫一篇文章或一本書,書就成經典了。這實在是不得了。《文明的沖突》不是他最好的作品,至于后來的爭議,以及那些爭議被“政治化”了的影響,他自己沒有意識到,也沒有想到。▲
環球時報2009-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