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舍千工床

王遠友

2006年6月的一天，東海邊小鎮天龍鎮阮老太家門前停下一輛寶馬車，下來一位古董商人，他叫李華章。他打聽到老人家里有一張六十多年的婚床，就風塵仆仆從慈城趕來了。憑著他多年的鑒定經驗，他一眼就看出這張床為黃楊木材質，婚床通身雕刻精美，還鑲嵌著象牙，雖年代并不久遠，但還是很值錢的。老李極力克制著內心的驚喜，跟床的主人商談起價錢。

“不用說了，不賣不賣!”阮老太對老李開的價錢絲毫不為所動。

老李大感意外，他經常下鄉收購，出價大方，沒有不到手的。他捉摸不透老人的想法，是自己出的錢低了，還是老床對她有著特別的意義?老李百思不得其解。阮老太現在住的房子已經破得漏雨了，婚床上的屋頂可以看到雨滲進的濕斑。但是，盡管老李把價格抬高到了二萬多，老人就是不舍得賣，一口拒絕。

說起這婚床，過去在浙東農村很常見的。古時江南大戶人家從女孩子出生那天起就請來工匠打造婚床，有些床一直要到孩子結婚那天才能完工，因為耗時又耗工，所以當地人叫它“千工床”。這種床可以讓女兒體面地出嫁。將來不受婆家的氣。老人年輕時因為家境一般，在她十五歲那年家里才開始為她打床，十八歲那年到了該出嫁的年齡，父母給她定好了親，這千工床也打造好了。阮老太太年逾八十高齡，這張床從結婚到現在已經跟著她將近六十年了。

見老人家執意不賣，老李失望之余，心里也暗自焦急，因為此番來買婚床，是受美國好萊塢一家電影公司的委托。那家電影公司正在拍一部有關中國的電影，片中需要一個最能體現中國民間風情的婚床。制片商派道具師遠涉重洋找到頗有名氣的古董商人李華章，希望他能盡快為電影公司代買一張中國古式婚床。老李自信自己從事民間古董生意多年，找一張婚床并不是難事，當下就和美國派來的人簽了合同。

既然人家舍不得賣，你總不能強人所難吧?但李華章還是盼望奇跡能夠發生。他不想就這樣輕易放棄，希望老人家能改變主意。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臨走時他給老人留下了電話號碼并把幾千元押金壓在了桌角。然后李華章又開始四處尋找美國電影商需要的那種婚床。

哎，天涯何處無芳草，更何況是張床了。老李在古董界朋友很多，不少熱心的朋友為他提供有關婚床的信息，他就駕著車到處看床，但是始終沒有一張滿意的。眼看著合同兌現日期越來越近，老李急得茶飯不思，覺也睡不好。

老婆見老公急成這樣，就提了一個想法：“既然老床找不到了，我們為何不照著圖樣制作一個仿品呢?”

“你胡扯!”李華章向老婆吼了一句。

老婆火也起來了：“我胡扯?我問你，你算過沒有，如果你再找不到婚床的話，你要賠人家十萬，你算過沒有?”

“啪”的一聲，老李把茶杯摔到地上：“賠就賠，我李華章從商多年，堅持信譽第一，怎么能做一個仿品欺騙客戶呢?”

妻子委屈得哭起來，罵道：“你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不是為你著想嗎?好，你的事我不管了!到時找不到床，你賠人家幾十萬，幾百萬，也由你去!”

李華章看著老婆哭成淚人了，心一下軟了下來。是呀，要是婚床找不到的話，那屬于違約，將涉及很大一筆賠款。結婚多年了，兩口子很少吵架，現在為了一張婚床，把一家的生活攪和了，成天就為那張婚床發愁。眼看著交貨的期限就要到了，那邊電話又響了：“找到了沒?”

“正在尋找，你們放心，一定會讓你們滿意。”

掛了電話，李華章愁眉不展。以前做什么生意都順順當當，如今竟然遇到一道大難題。按說浙東農村這種老式婚床到處都是，誰料隨著農村居住條件的改善，“千工床”毀的毀，賣的賣，越來越稀少了。老李越想越急了，萬一找不到，這賠錢事小，名聲事大。好不容易他相中阮老太太的婚床，可人家偏偏不賣。眼看這交貨的期限只剩下最后七天了，怎么辦哪?

一連好幾天沒睡好，白天還得到處找床，老李人瘦了許多，又發起燒來。這時，他的一位朋友又向他透露了一個消息，說在四明山區一位老鄉家里有一張老床，這讓老李又興奮起來。正是天有不測風云，偏偏天下起大雨，他二話沒說驅車前往，這回被老婆擋了駕：“你不要命了，寧愿賠錢也不能這樣玩命呀。”李華章此刻心里只裝著婚床，聽不進老婆的話，打起精神鉆進車，直奔四明山區。

但在那老鄉家看的床樣式倒還不錯，但已經腐朽不堪了，連修復也很困難。老李很失望。此時暴雨越下越大，山區的道路被泥石流沖斷，李華章的車出不來了。李華章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還想再多找些地方試試運氣，可是現在被困在這里，時間每一分每一秒對于他來說都是那么寶貴，合同的期限只有最后四天了。

好在雨停后路終于修通了。老李又在深山里轉了兩天終于回來了，仍然一無所獲。看到老李像個野人似的，老婆感到既心疼又心酸，丈夫為找床這么辛苦，她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就又勸說了：“別死腦筋了，倉庫里不是有張仿制婚床嗎，就把它再加工一下賣給好萊塢算了。”

老李一想，事到如今，只能這樣了。但信譽兩個字忽然又像一把鐵錘敲著他的心：“不行啊，就算賣出去了，心里也不安啊。”老李很疲憊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說：“怎么會找不到呢?怎么會找不到呢?”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李華章一籌莫展之時，一清早他突然接到一個神秘的電話：“喂，您是李先生嗎?您還要不要婚床?”

老李問：“你是誰呀?”

“我就是那個天元鎮的，我母親姓阮。只要你出個合適的價，我們可以把床賣給你。”

“好的。”老李抑制住內心的喜悅。掛下電話，老李一下興奮得跳起來：“終于同意賣給我了，終于同意賣給我了!”原來接到的電話是一位男士打給他的，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張千工床的主人阮老太太的兒子陳貴。

老李趕緊驅車又趕到了天元鎮阮老太太家。原來早在老李來看床之前，老太太的兒子陳貴總認為母親的床太大，占了空間，一直想把母親的老床處理了，苦于沒有人來收購。上次機會來了，卻被母親拒絕了，陳貴深為惋惜。何況這次家里正在裝修新房，很需要錢。聽說人家李老板開出了很高的價錢，他就聯合兄弟姐妹向母親好說歹說，總算讓母親勉強松了口。

這樣，老李和陳貴很快以四萬五千元錢談妥了價錢，并簽下了合同。第二天，當老李帶了人準備拉床時，令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老太太突然改變了主意，坐在床上，不停地說：“不賣不賣，你給多少鈔票我也不賣了。”

陳貴看著母親突然變卦，極為尷尬，心中頓起無名之火，合同可是簽好的呀。老李怎么也沒料到在這節骨眼上又出現變故。恰恰這時，電話響了，美方道具師又在催問。

“等一等，我會給你們回音的。”老李很平靜地說。陳貴急了，沖過去想把母親從床上拉起，老李擺了擺手勸止了。看到老人坐在床沿不愿起來，老李一直沉默不語。此情此景深深觸動了他，他不知收購了多少古家具，從每一件古家具上能看到主人的經歷和情感。也許老人家在將要痛舍她的婚床時，引發了她對往日生活的回憶。當年她坐著花轎，帶著嫁妝，包括這張精美的千工床，一起來到了婆家。而后她和丈夫恩恩愛愛走過了三十八個春秋，并育有四個兒女，可是天有不測風云，1996年老伴因病撒手人寰，她一直把這件千工床當作自己情感的一個念想。

李華章能理解老太太此刻的心情，他沒有再強求什么，只是讓陳貴多安慰一下老人，就默默地離開了。

第二天，陳貴又給老李打來電話，說床可以拉走了，沒問題了。這次，陳貴怕母親看到床又難過，趁老太太出去散步的時候，讓老李把床悄悄拉走了。

老李終于把千工床買回了家，此時已經是與美方合同期限的最后一天了。當美方道具師帶著一幫人站在千工床的旁邊時，個個都睜大眼睛，發出了驚嘆，他們原來只是從圖片上看到過千工床，當真實的千工床呈現在面前時，發現比他們想象的還要精美。

一個多月的勞苦奔波，李華章終于可以舒一口氣了。但是，當“千工床”裝上車將要上路的時候，他卻沒有因為賺了一大筆而感到高興，想到這張中國民間特有的“千丁床”將要遠渡重洋被異國擁有的時候，他的心情一下沉重起來，他發現自己也與阮老太太一樣，對這張婚床有著更深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