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蝴蝶(外一篇)

蔡家園

春日慵懶的正午，外面刮著和暖的風，塵土在陽光下飛揚。不知何時，那只蝴蝶飛人了我的客廳。靜悄悄地，就像一朵花開放在臨窗的沙發上。陽光如瀑布一般從窗口瀉進來，流過她的身軀和翅膀，閃爍著金色的光澤，恍恍惚惚如一個夢。

她無語地趴在那里，姿態輕盈、柔媚而舒展。她那將細若柔絲的腳緊緊扎入沙發靠背的絨布里，身體豎立起來，雙翼平展，紋絲不動；她背上的絨毛清晰可見，尾翼上兩粒黃色的圓點像珍珠一樣耀目。我無法知道她的表情，但從她的姿態可以感受到，她似乎很滿足于這樣沐浴在正午的陽光里小憩。

我只是有些詫異，紗窗紗門緊緊關閉著，她是如何闖進來的?這只形單影只的蝴蝶，她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

她是不是從遙遠的森林和原野飛來?經歷了長途跋涉，倦了、累了，想找個地方安睡片刻。是不是沙發套子上黃色的花紋和深藍的色塊與她記憶中的色彩太相似了，所以迷惑了她?

她是不是那只從老莊的夢中飛出的蝴蝶?那個翩然的飛翔者，不曾停息地扇動著人類心靈深處的渴望。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成為她的羈絆，她無拘無束，優游四方，這里只不過是她的旅程中一個偶然相遇的驛所。

她是不是那只愛情的蝴蝶?英俊的才子梁山伯。與中國最美麗的女人祝英臺相思相戀，最后卻不能成為眷屬。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他們選擇了化作雙雙翩飛的蝴蝶，千百年凄婉地徘徊在舞臺上，徘徊在有情人的淚眼中。我眼前的這個精靈，會是哪一個忠貞的情人呢?

她是不是那只杜甫詠嘆過的蝴蝶?“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卑自粕n狗，滄海桑田，所有的富貴榮華，所有的功名利祿，皆如塵土，飄散在歷史的煙霞中。只有這不朽的文字，復活了一段如詩的記憶。那個憂郁而深沉的老者，他詠嘆著蝴蝶，追憶著自己曾經爛漫的青春和激情。而我眼前的蝴蝶，她能點燃那如詩的青春歲月么?

也許，她根本就不是那只能夠穿越歷史迷塵的小小精靈，她只是都市里的一個迷路者，偶然撞入了我的寓所罷了。

我端坐在沙發的另一頭，遠遠地打量著她。她顯得那么安詳，讓人不忍去打攪。在這個愈來愈動蕩不安的世界里，難得有這樣的片刻寧靜。她那嫻靜的姿態散發著嬰兒熟睡一般的氣息，惹人冷愛，也讓喧囂的陽光變得澄靜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身體動了動，翅膀輕輕顫了幾下。她大約是想抖落一身倦怠，抖掉那讓人沉迷的夢衣吧。我突然想到，經歷了疲憊的跋涉，她會不會渴了?會不會餓了?我不知道是不是也可以像飼養寵物一般飼養她，但我還是躡手躡腳地端來了一小碟糖水和菜葉，輕輕放在她的身后。

突然，她邁著細碎的步子在絨布上爬行起來，竟然是朝著水源的方向?？磥?，一她的本能發揮了作用。起初，她只是用跗節觸了觸水碟，大概嘗出了滋味。隨后，她伸出長喙，貪婪地吸吮起來。

一會兒，她收起了吸管，振翅飛了起來。在狹小而空曠的客廳里。她恣意飛翔著，跳著舞蹈，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洋溢著孩子般的滿足和喜悅。但是很快，她的姿態就現出了凌亂和焦灼。她大概是清醒過來了，發現這里并非她的家園，那單調而光禿的白色四壁，在她的記憶里是那么陌生，大概讓她產生恐慌和眩暈……

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就打開了紗門紗窗?？墒牵€是在我的客廳里盤旋著。有時，她在冰箱上的那簇塑料花上流連；有時，她用觸須去輕拂墻上的那幅掛歷—那是清代畫家湯世澍畫的花卉，上面有她的同類——可惜，那已經被歲月凝固在了遙遠的過去?？蓱z的蝴蝶，她在誤打誤撞，她在尋找家園的氣息。

我向她伸出一只手。她大概已經感應到我沒有惡意，所以徑自向我飛來，駐足在我的手掌心。我小心翼翼地捧著她走到屋外，輕輕往空中一送。外面的風有些大，她飛了起來，孱弱的身軀似乎有些不堪，歪歪斜斜掙扎了半天才找到平衡。在喧鬧的陽光下，她像一片金色的葉子飄飛著，漸漸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第二天早上，我一開門就驚訝地發現，門前的盆景上有一團黃色的東西。走近一看，心弦不由一顫：竟然是那只蝴蝶!她在夜里悄然回來了，而且已香飄魂散……我不禁默然。她飛走之后，又經歷了怎樣的曲折?她為什么又要飛回來?難道是城市里鉛灰色的天空和擁擠的街道讓她迷惑了?在異鄉乍暖還寒的春夜，迷路的她在孤獨與恐慌中合上了眼睛——心與軀體皆已冰涼。

我心中充滿了懊悔，為什么要把她送到空中去呢?那實在是個無可挽回的錯誤。她來到我的家，也許正是來尋找呵護。可是，即使有我的斗室作為庇護，她又能生存多久呢?她本不該來到這里。這里，勉強只有人這種生物還能茍延殘喘啊。我捧著她小小的失去溫度的軀體，黯然神傷良久。每種生物都有自己安身立命的棲所，都有自己靈魂的棲居。一旦遠離家園，都會失魂落魄，成為迷途的羔羊。

萬物皆從塵土來，質本土來還土去。我想找一塊土地埋葬她小小的、金色的軀體。但是我悲傷地發現，附近都是水泥砌成的地面，竟然沒有一塊泥土。我只好把她埋在盆景的泥土中。我不知道，這個小小墓穴，是不是能夠接通她故鄉的氣息，讓她在另一個世界找到回家的路。

我不知道，假如在幽徑深邃、古木蓊郁、雜花迷眼的森林里，她會不會迷路?我不知道，假如在阡陌縱橫、桃李芳菲、碧草如燕的原野上，她會不會迷路?但是在交通發達的現代都市，她迷路了。

在二十一世紀的一個春天，一只蝴蝶，找不到回家的路。

向日葵

早上起來，隔著紗門往外看，園子里茂盛的綠葉間，竟然閃出了一團燦燦的金黃。原來是向日葵開花了!

當初剛搬家整理院子的時候，留下了一小塊大約四五平米的泥地沒有鋪水泥。妻戲稱它是我家的后花園，除了原有的一株梅樹，她又種下了菊花、蔥蘭、牽?；ā⒁箒硐愕鹊?，看書的間隙常常去伺弄一番，于是鐵柵欄和水泥地組成的院子里也有了五顏六色的四季。今年3月的時候，她撒下了一把向日葵種子。一場春雨過后，泥土里萌發出一片星星般的綠芽兒。這些芽兒真是嬌嫩得可愛，每株兩片橢圓的小葉兒，被細如蔥管的莖兒頂著，在仍顯料峭的楊柳風中輕搖著，如婀娜起舞的童女。沒過幾天，芽兒就躥到筷子那么高了，葉子也慢慢伸展開來。由于空間太小，我們只好優勝劣汰，拔掉了大部分幼苗，只留下了十多株較為粗壯的。過去，我是很少伺弄花草的，這時竟也熱情高漲起來，決定要在園子里升起一片小太陽，于是每天記著給她們澆水、捉蟲，還不定期施點兒有機肥。幼苗一日日看長，葉子緩緩舒展開了，仿佛成熟男人的手掌，摸上去暖乎乎、毛茸茸的。這時空間顯得更小了，只得又忍痛拔掉幾株，留下了10株長勢最好的。到了5月底，有三株向日葵開始打苞了，也越發激漲著我們的期待。前幾天又是一場大雨，向日葵吸足了天地的精氣，終于在一夜之間煥發了生命的華彩，為初夏的清晨抹下了一筆亮麗的輝煌。

印象中，成熟的向日葵，花盤都是低垂的。所以有詩人贊嘆，愈是成熟的，愈是謙虛?？晌?/p>

家的這幾株向日葵初出茅廬，尚不懂得偉大的歉謹，也不懂得虛偽的世故，依然高昂著頭，開心而單純地笑著，就像傻乎乎的鄉野小妹子。一陣晨風拂過，在綠葉一片低沉而嘈雜的合唱中，傳出她們清亮而高亢的歡叫。

說起向日葵，記憶中的一個片段一直不能忘懷。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期，我去神農架拍電視片。在大九湖的高原草場上看到過一片一望無際的向日葵。那里土地肥沃，空氣清新，陽光充沛，向日葵的枝干竟然有嬰兒的胳膊粗，有的花盤和小臉盆差不多大。每個花盤里都結著飽滿稠密的瓜子，空氣中氤氳著淡淡的清香。風兒吹過，一片片寬闊的葉子迎風而起，如綠色的波浪呼嘯著一迭迭向遠方奔涌而去；那沉甸甸低垂著的花盤，則像哲人似的搖頭晃腦，將成熟的金色向著天空和大地盡情揮灑。人走人向日葵的叢林，很快就被隱沒在一片綠與黃的汪洋中。透過葉隙仰望天空，只到這時，我才深深體會到什么叫做生命的激情。為了爭奪陽光，每一株向日葵都拼命向上生長，因為只有擁有了高度才會擁有充沛的光與熱。在這場競爭中，似乎沒有怯懦者和退縮者，每一株植物都以無與倫比的熱情瘋長著，緊緊追隨著太陽的方向；而太陽也無私地將自己的熱情灌注給這些虔誠的子民，賦予它們更大的激情和活力，從而造就出汪洋一般的輝煌!我撥開頭頂的葉片，凝視著高原上格外明媚的陽光，一股銳亮的豪情不禁在胸襟間翻涌激蕩開來……

在印象派畫家中，我一直喜歡梵高，其實是喜歡他筆下燃燒的向日葵。

1888年，35歲的梵高來到了法國普羅旺斯的寧靜小鎮阿爾。每天，他去野外漫步、寫生。原野上，一望無際的碩大向日葵掀起金色的浪，向著地平線奔涌而去。內向、羞怯、敏感的畫家被自然的壯麗深深震撼了。他揮舞著畫筆，讓阿爾8月的陽光在畫布上放大，用那絢爛的色彩宣泄著內心沸騰的激情……為了迎接好朋友高更的到來，他將一幅幅向日葵掛滿了雪白的墻壁，使得整個屋子呈現出一派輝煌。他期待著與好友一起分享這生命的明朗、熱情與活力。作為一個不被世人理解和接受的畫家。他一直生活在外界的擠壓之下，物質上極端貧困，藝術得不到承認，生活中充滿了灰暗的色彩。但是，他在寫給弟弟提奧的信中說：“困難使我變得謹小慎微，但我沒有放棄希望?！睆娜紵南蛉湛抢?，他看到了生命的激情煥發和輝煌的犧牲精神。每次讀梵高的畫，我總有這樣的感覺，那畫布上輝煌的明亮足梵高對俗世的一種決然反抗。在梵高的眼中，阿爾的天空是金色的，金色的天空下一片片向日葵流光溢彩，它們照耀著一顆敏感而細膩、多情而痛苦的心靈。在那令人眩目的金色中，那顆四處漂泊的孤獨靈魂終于找到了棲息的家園。當他每天注視著內心的金色時，他其實已經聆聽到了神的啟示，沐浴在輝煌的照耀之中了。這種發現和創造就像火焰燃燒著，最終也焚毀了他的肉體。不久，梵高在亢奮中割掉了自己的耳朵，最后死于精神病發作。窮困潦倒的畫家一生只賣出了一幅畫，但他堅信自己作品的價值，就像堅信阿爾的金色陽光永遠不會消失一樣!他的一生，一直燃燒著這不可遏止的激情!而這種激情，正是人類穿越晦暗的生存走向光明的動力啊……

在許多年以后，每當我回想起那張消瘦而蒼白的臉龐時，我的眼前就會閃現出一片金色的向日葵，那永恒的明亮色彩總是激起我心中那股潛藏的熱烈向往!

后花園里的向日葵仍然在默默生長，我卻深深期盼著，那漸漸升起的燦爛，那漸漸凝聚的熱烈，能夠像太陽一樣照亮四周那些冰涼而灰白的鋼筋水泥建筑，照亮那些心靈潮濕而且步履虛浮的冷漠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