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世劫

往世劫，命里既定，你是我的在劫難逃。

——題記

【今世】

在九隱山初遇青嵐的時候，我正被陽光炙烤得奄奄一息，本就稀薄的冥體幾近透明，仿佛風一吹便會散去。

他就這么一襲青衫，長身而立地出現在我眼前，眉頭輕蹙。

“唔……”我本能地伸手向他，想要開口，喉嚨卻只干澀得發出一聲低吟。迷迷糊糊中，仿佛看見他唇角微動，卻來不及聽清他說什么，我便完全失去了神志。

“離園……你知道嗎，我好懷念從前的日子。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曾經的親密無間，曾經的無話不說……我們真的回不去了嗎?可是離園，我真的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啊……”

我站在云霧繚繞中，看不清周圍的一切，茫然無助的感覺襲滿全身。

是在作夢嗎?可是為何感覺如此真切，為何會有痛徹心扉……

離園……我下意識地呢喃，為何覺得莫名的熟稔，仿佛烙在心尖的印記一般，刻骨而疼痛。他是誰?

驀然間，云霧散開，這時我才發現我正坐在 一朵綻開的花中央。

然后，我看到了花樹下長身玉立的云主。一切的記憶仿佛回到了幽冥海冥云窟……

當她聽到我那聲低喚時，神色帶了幾分莫名不可辨的情緒。

她說，云姬，那不過是你心里的一個魔魘。

魔魘是什么?我低著頭呢喃，羽睫輕覆。

云主沒有回答，眼神漫過我望向無邊無際的幽冥海，滿目的哀傷。

她說，云姬，我等待了整整一千年，云上花終于開了。千年苦修終將迎來劫數，你可想好?

我抬頭看她，默默地點頭。

所謂幽冥，不過是為了一縷執念不愿往生而存在的孤魂。

幽冥修仙，一念成仙，一念灰飛煙滅。

我知道這即將而來的天劫對我意味著什么，或成全我前世的執念，或連我今生的魔魘也盡數埋葬。

經三途，過奈何，飲下忘川水，我已不記得千年前我是為著怎樣的一份執念而不愿轉生。我只知道，幽冥海的彼岸有人在等我，等了千年萬年。那強烈的感覺，就像施了法的魔咒般在召喚我。

是怎么樣的過往，竟讓你今世亦念念不忘。

云主站立在我的身后，有些失神地看著那云上奇葩，不住搖頭嘆息。

三生石旁緣定三生，定的究竟是緣還是孽?是結還是解?

我回轉身有些怔忡地看向云主，那樣的嘆然與平日上善若水的她不像。

那個時候，我以為以千年寂寞，換一朝修成正果。離開冥云窟，便是一世清明。

那個時候，我沒有看懂云主最后的眼神，沒有看到她眼里幽邃的哀憐，那樣濃烈，仿若幽冥海水一般的沉重。

那個時候，如果我看懂了她的眼神，預見了后來發生的一切。或許，就不會那樣天真了罷。

“你醒了。”當再次睜開眼時，我卻發現我正躺在一個陌生的竹樓里。

沒有云霧繚繞，沒有云主，沒有云上花……

果然是在作夢呢。

“你醒了。”窗臺前青驀然開口，話語里盡是沒有波瀾的涼薄。

窗外竹葉蕭蕭而下，將他清冷的身影融進其中，這個時候我才終于看清了他的模樣。清俊的臉，薄削的唇，幽潭似的雙眼，好像似曾相識，卻如何也想不起來。

“你難道不知道冥體不能受光嗎?那是隨時都有可能灰飛煙滅的!”我愣愣地盯著他，尚在記憶里沒有出來，卻突然聽他沉聲說道，臉有慍色，不禁一時怔然。

云主曾經說過，滄州九隱山里藏龍臥虎，皆非等閑，是以我跋涉千里從冥云窟到了這里。卻不想竟一時忘了我的幽冥身份，險些因此送了性命。

我并不訝異他知道我的幽冥身份，只是……他是在對我生氣嗎?

片刻間，他見我一瞬不瞬地看著他，恍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不禁斂去臉上的神色，悻悻留下一句話便出了門。

他說，這里是九隱山的蔭林，終日無光照，你便在此安心住下吧。

再見到青嵐的時候，我正百無聊賴地坐在主樓里，遠遠便聽到喧雜的吵鬧聲。我心下好奇，一抬眼便看見遠處的巖壁旁站著一對男女，赫然正是青嵐和一個白衣女子。

只見他負手而立，清俊的臉上顯出淡淡的不耐。那女子背對著我，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卻從她雙肩戰栗中看出了她的激動。隱約間，我仿佛聽見了她的嘶吼。

“為什么，為什么你不辯解?不過是一縷孤魂，值得你如此待她嗎?”

良久的沉默，青嵐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未置一言。最后終是嘆了口氣，有些無力道:“阿芷，你知道的，她不止是一縷孤魂。她是誰，你知道的，對不對?”

那女人像是一驚似的驀然抬頭，半晌后復又垂下，仿佛一瞬間被抽去了所有的生氣，口中不住呢喃:“這不可能，你不該知道的，你怎么會知道……”

“我無意間看到你藏起來的畫像，那是我的，對嗎?”

“不，不是這樣的……我守候了你一千年，難道到頭來亦不過是一場空嗎?”

白衣女子失神似的囈語，好似受了很大的打擊一般。我正瞧著，卻突然間對上青嵐瞟過來的眼神，涼涼的讓人有些害怕。我不禁佯裝尷尬地咳嗽，避開他的眼神。

當我再次抬眸的時候，他卻已然出現在我面前，而那白衣女子早已不見蹤影。

“明日我要下山。”青嵐望著竹林開口，打破屋內的安靜氣氛。

我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他卻突然轉身看向我，皺眉道:“你不問我為何下山嗎?”

呃……我一時愕然，覺得今日的他仿佛和上次所見有些不同，至于哪里不同好似又說不大上來，只覺得他的眼神，似乎更加幽邃了，仿佛藏了什么話，欲言又止。

他輕嘲著搖頭，低聲自諷，“也是，不過是萍水相逢而已，何來關心這個。我唐突了。”

我站在他的背后，看著他青衫飛揚，卻是無盡的寥落，有剎那的心疼。

“你……還記得前世的事情嗎?”青嵐探詢發問，眼神像是有所期待。

我搖頭，“經三途，過奈何，飲下忘川水，現在的我只是云姬。”除了那個隱約的夢境，那個我夢里一遍一遍喚著的名字。

青嵐若有所思地點頭，唇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輕聲喚了一遍我的名字，無限繾綣。

那個時候，我沒有看懂他幽邃的眼神里究竟藏著什么，沒有聽懂他話里的期許與眷戀。這個清俊的青衫男子，我似乎從一開始就不曾懂過。

而當我終于懂得的時候，一切卻都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那天之后，他真的沒有再回來過蔭林。看著空空如也的竹樓，我莫名的空落。然而不待我明白自己的情緒，那個白衣女子出現在了我的面前。那個名叫白芷的女子看著我，眼里是刻骨的恨意。

“你為何要回來?為何到現在你始終不肯放過他?上一世你害得他還不夠嗎?為何你要回來，生生打破我努力維系了一千年的平和，為何?!”白芷憤懣地低吼，那一堆的為何卻讓我只是茫然，“前一世?前一世，我們認識嗎?你們是誰，我又是誰?”

她驚愕地看著我，尖叫出聲:“難道青嵐什么都沒有告訴你?”驀然間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垂下了頭，苦笑道，“也是，他那樣的性子，怎么會告訴你呢。他等了你一千年，現在為你去死，他又怎么會告訴你千年前的牽扯，讓你難受呢。可是，這樣的男子，為何你卻要一遍一遍地傷他?”

我不禁蹙眉聽著她的喃喃自語，理不清那些前世的恩怨糾葛。卻在聽到青嵐為我去死那刻，心頭突地一跳。知道那個時候，我似乎才終于明白那天他眼神里的欲言又止，他竟是在與我生離死別!

他問我前世的事，在我搖頭那一刻他的苦澀……他是希望我能夠想起什么的罷。至少，能夠憶起他，哪怕只是一點熟稔的感覺。可是，我卻只是涼薄地讓他帶著失望離去。

那一刻，他是落寞的罷。

“他現在在哪里?”我猛地攥住白芷的雙肩發問。

她不禁愣住，似乎看慣了我的冷淡與漠然，一下子無法適應我的過激反應。

我無心理會，嘆了口氣便出了門。然而剛到蔭林邊界，我便停住了。此時正是正午，陽光最烈之時，我根本走不出去。

“我帶你去。或許，一切都還來得及挽回。”頭頂上方多了一把油紙傘，身后白芷對我淡然一笑。

路上，白芷向我說明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原來如今的滄州帝王一心想要修筑通天白塔，卻每每在最后完工之際轟然倒塌。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民間皆傳此乃天意，人不可與天比肩，否則便是犯了天怒。然而帝王卻不聽勸諫，一意孤行，后來聽信了一個道士的讒言，需得以幽冥祭天。

可是幽冥久居幽冥海冥云窟，乃是世人無法抵達之界。就在帝王為之苦惱時，不知道那道士用了如何術法，竟測出我在滄州。帝王大喜，只道這是天助滄州，于是通告天下緝拿于我。而青嵐竟為了我的安危，自投羅網去承認自己是他們要尋的人。

白芷說罷忍不住怨恨地睨了我一眼，關于前世，她再也不肯提起。

當我們趕到的時候，青嵐正被綁在刑架上，四周圍著拿火把的士兵，熊熊火光將他的臉映得光影明滅，似真似幻。

他緊抿的雙唇卻在看到我的那一刻轟然卸防，我看到他眼里的驚疑與無奈。

“云姬?恭候多時。”身后驀然響起一聲輕笑，我回轉身看著一身道袍的男子，淡然點頭。原來他根本就知道青嵐不是幽冥，這一切不過是一個引我出現的陰謀。

“你不該來的……”青嵐痛苦地搖頭，我走近他，亦是搖頭:“我不知道我前世虧欠了你什么，只這次，我既知曉一切便斷沒有讓你為我而死的可能。”

“你……是否怕來世再與我有所牽扯……”此刻的他敏感得像個孩子，我卻只能沉默。我忘記了前世，現在的他與我而言不過是一個莫名熟悉的陌生人，我無法給他任何想要的承諾。

至于來世……幽冥是沒有來世的。或修煉成仙，或永墮幽冥，或灰飛煙滅，無論是哪一種結局，都是談不上來世的啊。

“前世你執念修仙，今生你忘了我，卻仍是執念修仙。我在你心中，原來始終不及修仙來得重要。”他將我的無言以對視作了默認的回答，心下荒涼。

又是前世，白芷對我說前世，青嵐對我說前世，偏偏只有我將我的前世遺忘了一干二凈，真是可笑。

“放了他，我才是你要找的幽冥。”我轉頭冷冷看向道士。然而他卻像是聽到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似的看著我，“貧道的職責的便是收魂捉妖，他既愿意自投羅網，我又怎可能輕易放了他。沒想到你如此天真。”

“你!那便休怪我不客氣了。”我滿心怒意，卻見他站在那仿若看戲一般巍然不動。正在我驚疑之際，只聽嘶的一聲那傘面竟裂成碎片，陽光霎時瀉滿全身，如火燒般疼痛。

“對不起，我終究還是沒有辦法不恨你。你放心，我會照顧好青嵐的。”這個時候我才終于看清白芷的神色。她從未掩飾過她對我的恨意，只是我卻一直未曾在意。沒想到，她原來恨我至斯，恨不得我立時去死。

這時刻，忽然天色轉暗，黑云滾滾而來，將日光阻擋。我虛弱無力地伏在邢臺上，抬眸看瞬息變化的天，我以為這是老天助我。只是接下來的一切，卻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

我的天劫就這樣在我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而至。三天雷三地火，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幾近透明的冥體，這個時候，莫說地火，便是那三天雷我亦沒把握受下。

幽冥修仙，一念成仙，一念灰飛煙滅。

云主曾說，千萬年來尚無幽冥修得正果。云上花，或許真的只屬于九天云闕。對于冥云窟，那不過是一種不自量的奢望。她說得落寞，只可惜那個時候的我卻不以為然。

我跋涉千里來到九隱山，來到那個最宜修仙的靈杰寶地。我以為我做了完全的準備，卻沒想到終究是抵不過天意弄人，難道這便是我的宿命嗎?

我真的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

三個天雷堪堪受下，冥體便開始支離破碎起來，仿佛輕輕一碰便會散開，再也無法凝聚。我望著黑沉沉的天，終于忍不住絕望地閉了眼睛。那一刻，我已然看到了命運的終結。

“不——”隱約中，我仿佛聽見了青嵐撕心裂肺的尖叫，痛徹心扉。那樣清俊優雅的男子，原來也會有如此失態的時候。

只是，我真的累了。這樣一場又一場的糾葛，我真的累了。

既然命運已定，那便如此罷。從此之后塵歸塵土歸土，了無牽掛。

可是，為什么心里會有莫名的痛楚呢。

“青嵐——”等不及我想明白，耳旁驀然響起白芷的厲聲尖叫，我本能地睜開眼，便再也沒有辦法移開了。

青嵐……他居然縱身躍進了我的地火劫里!那是來自地獄的冥火，那是可以焚燒一切，毀盡一切的力量啊!他怎么能夠……

“阿嫵，請原諒我的自私。上一世我已然錯過，這一世我也未能把握，那么，無論你是否愿意。來世，來世，我都要遇到你!”火光中，青嵐幽邃雙眼愈發明亮，令我幾乎不敢直視。

為什么，為什么要如此執著。我已然忘記了前世，忘記了你，為何你還是要這樣做……

沒有來世，不會再有來世了，你懂嗎?

“阿碧，阿碧……”驀然間，耳畔響起若有似無的輕喚，。然后，我又看到了那個最初的夢境。只是云霧散開，我沒有看到冥云窟，而是看到一身青衫的男子。

他說他叫離園，他一聲一聲喚我阿碧，可是他卻長了一張和青嵐一模一樣的臉。只是他的眼神，仿佛勘破塵世的清明，他問我如果一切回到最初，如果再有一次選擇的機會，我是否還會隨他再入凡塵。

他輕輕蹙眉，指尖輕點我的眉心。

那一刻，我憶起了所有的前塵往事，所有的因起緣滅。

【前生】

我是一株長在九隱山，隨風搖曳了數千年的青竹。其實我是一株相當低調且矜持的竹子，可是或許是因為我實在長得太過玉樹臨風，幾千年來還是招搖著蕩漾了不知多少小花妹妹的春心。

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那個時候我真覺得這句話說的就是我。

直到遇到了她，綠嫵。

她不過是一棵不知名的小草，我注意到她的時候她才從土里冒出嫩芽，就這么不客不氣地在我身旁落了家。 那天天氣很差，風雨交加，我低頭看著她纖細修長的身體在風雨中，仿佛滄州貌美女子的腰，盈盈不堪一握。

花草嬌嫩，遇到這樣急驟的天氣，道行不夠的花草小妖們都早已尋好蔭蔽。可是，她卻只是微微抬頭，遙望虛空，眼神有迷蒙有堅定有期許，仿佛這一場暴風雨與她全然無關。或者說，這全世界都與她無關。

我突然有些怔怔然，下意識地替她遮擋了風雨。她嬌軀微顫了下，轉身看我，眼里卻突地閃過一絲犀利的倔強，“我不需要你的庇護。”

“我不需要你的庇護……不需要……”

我不禁有些尷尬，悻悻收回懸在半空的手。她卻不再理會我，只是一味看著天空，用一種我無法讀懂的眼神。那口中失神的呢喃，更是讓我不明所以。

她的那句驕傲，仿佛并不是對我說的。

翌日醒轉，一場大雨之后，空氣顯得格外清新。我習慣性地伸了個懶腰，便一眼瞥見了身旁的她。一夜的洗禮，她那剛成形的嬌嫩碧葉竟已是殘敗不堪。我不禁蹙眉看向她，她的眼神也已是蔫蔫得沒了氣力，不復昨日。

“何必如此執著?”我搖頭，驀然間有些莫名的惱怒。不過是舉手相助，她為何要如此倔強而執著，糟踐自己。

她顯然有些被我怔住，卻只是一轉瞬便見她唇角勾起冷笑，“在這九隱山，你修煉數千年，雖未成仙，卻已是妖中強者，你當然不會懂。”

我不要只做他人手下庇護的弱者，我要的……是比肩而立!

綠嫵沒有看向我，眼神至始至終只停留在一個方向，就好像一株向陽花葵，只向著太陽的方向凝望。

那個眼神……讓我莫名地心里一顫，熟悉得有些心疼，好像是在哪里曾經見到過的。

“青嵐哥哥，青嵐哥哥……”

良久回神，才發現身旁的白芷扯著我的手臂，眼中略有不滿，我不禁有些尷尬。

“阿……她怎么會在這里?”驀然間，白芷看著一旁的綠嫵尖聲叫道，我不禁蹙眉看她的反常，低聲不解發問，“你認識她?”

她這才緩過神，收斂了方才所有的失態，急急擺手，“不認識，我怎么會認識她呢。青嵐哥哥，快走吧，他們都在那邊等我們呢，今天我們去滄州玩。”

在白芷的推搡下，我還是忍不住回頭望向綠嫵，至始至終，她未發一言，未曾回頭。不知道為何，心里竟有一絲小小的失落。

那個時候，我的眼里只有她，并沒有注意到身旁白芷的眼神，看向綠嫵的眼神，有不甘有隱憂甚至有恨意。

那天，當我告訴白芷我決定潛心修仙的時候，她怒不可遏地向我吼叫，說我一定是瘋了的時候，我未置一言，選擇了默認。

那個時候，連我自己都這么覺得。

只因為她說我要修仙，只因為她當時堅定而純澈的眼神，我竟然棄守數千年前對自己的承諾，我想我真的是瘋了。

“為什么，你曾經說過這一世你如何也不愿做那勞什子的神仙，只愿兩袖清風，笑看凡塵。難道只因為她的一句話，你就忘記了你數千年來的堅守了嗎?”白芷無法理解地望著我，幾乎崩潰。

我故作輕松地聳肩，拍拍她的肩膀，沒心沒肺道:“我的好妹妹，那不過是我當年隨口說過的笑言，你怎么還記得那般清楚呢。”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如果只是隨口說的話，那為何這數千年你都逍遙塵世，如今只因為綠嫵的一句話而改變。不是這樣的，我才不是你的妹妹。”白芷下意識地掰開我的手，轉身跑開。

那一路失神的呢喃，像在質問我，又像在自語。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不禁有些怔忡。

那數千年的堅守……我知道我可以對所有人笑著說那不過是一時玩笑，卻獨獨不能欺騙自己的內心。

數千年前，我初涉世事，一切懵懂，卻偏偏對修仙一事本能的反抗，寧肯永世為妖，亦不愿登仙界。那種本能，仿佛是前世帶來的執念，沒有因由，無法改變。

卻沒想到，那千年的固守，卻因阿嫵一朝消弭。我搖頭輕笑，大概她便是我這一世的劫吧。

我明白執念的含義，所以我從不問她為何如此執著修仙，我只知道，我愿意如此伴她一路，歲歲年年。

彈指一揮千年過。

我抖落一身桃花，再不是九隱山那倜儻瀟灑的青竹。

阿嫵，我本以為我千年隨你，只為換你一朝紅顏顧，一朝紅顏傾城笑。

可是，阿嫵，你知道嗎，我后來時常在想，如果當時我能夠預見一切，我是否會試圖狠心斬斷你一世的執念，而不是如此的縱容與追隨。

可惜，我已經沒有機會再去印證這所有的可能了。

當我看到她身陷地火劫，好看的眉緊緊蹙起，眸光卻依然堅定。那個時候，九隱山的蔭林里，搖曳的是漫天地火，埋葬的是她的執念，沉落的是我的心。

“離園……離園……是不是無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與你比肩而立?我們，是不是永遠都無法站到一個平臺上?離園……我真的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

驀然間，地火劫中的綠嫵失聲吶喊，眼中盛滿的怒火竟讓我恍惚覺得甚至要蓋過地火的輝芒。她怔怔地看向我，卻喚著一個我從未聽過的名字，眼里深情繾綣。

離園……那個人，便是她每日仰望虛空想要尋的人嗎?她執念修仙，是為了登仙界與他共聚姻緣?

突然間，我覺得我這一千年竟是那么的可笑，至始至終都是一廂情愿，一個人演著自己的獨角戲。原來無論我做多少事情，也終究抵不過九天之上那個無法觸及的神。

離園，她這一世的心之所系。而我，不過是她這一世故事里的一個可悲笑話。

“離園……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綠嫵的聲音穿過地火，一聲一聲傳進我的耳朵。阿嫵，我又何嘗甘心，何嘗能夠甘心吶!

地火漫漫燃燒，我看著綠嫵逐漸暗淡的目光，逐漸低聲的呢喃，心中萬般哀慟。

這樣的結果，究竟是她的在劫難逃，還是老天在嘲弄我曾經對修仙的藐視……

“離園……我不會罷休的，我會回來的，我會回來這九隱山的!”

來自地獄的火舌最終吞沒了阿嫵的身軀，將一切化為烏有。我狠狠地閉上眼，再也不忍看到她的眼神。

她說，她會回來的。

不管是為了誰，她說，她會回來的。

我閉著眼，唇角漸漸漫起凄迷的微笑。為了誰又有什么關系，只要她回來，那便足夠了。

足夠了。

“不——”耳旁響起白芷的失聲尖叫，我聽到她的腳步聲越行越近，我感覺到她聲音在顫抖，“不，青嵐，你不能這樣。她根本就不愛你，她根本不值得你這樣為她啊，青嵐。”

不值得嗎?可是，什么又才是值得呢?

她說她會回來的，九天云闕那么遠，遠得遙不可及，如果她回來見不到離園，連我也不能夠陪著她，那么她的下一世該有多么寂寞啊。

白芷，我怎么能夠舍得讓她寂寥一生呢。

你知道的，我舍不得。

【因起緣滅】

九天之上，白云漫漫。

“離園仙君，歷劫完滿而歸，真是可喜可賀啊。”

面對各仙君道友的恭賀，離園一一作揖，清俊的面龐勾起一絲淡雅的微笑。

直到回到自己的離園居，他才終于斂去面上所有的笑意，莫名的失神。

仙界不過幾十個斗轉星移，而凡塵卻已是數千年的輪回。

那么長，長得他幾乎要忘記當時是如何墮下凡塵的。

真的是如他們所說的是因為歷劫嗎?

呵，也許只有他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因為阿碧的一句話，他一時負氣之舉。

她說，離園，如果你愛我，就從這往生臺跳下去，永不為仙。

那個時候，他真的是惱怒了。

不是因為她的非禮要求，而是因為她的不信任。

他本是滄州一個普通花匠，她是他最愛的一株碧瑤草。他們凡塵相伴數十載，終于得償所愿飛入仙界，永世為伴，長生不滅。

他本以為他們是最心意相通的兩人，卻沒想到第一個質疑他的人竟然會是阿碧。

所以，他一時負氣，氣極之下竟真的跳下了往生臺，帶著永不為仙的執念。

離園負手站在欄桿前，遙望滾滾云海，心緒莫名。

他憶起那兩世的阿碧，無論是云姬還是綠嫵，心心念念的都是離園，她們眼里有著同樣的不甘。

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阿碧對他，不是不信任，而是害怕，是自卑。

仙界繁華，仙姑美姬如云。而她不過是一株稍有靈性的碧瑤草，無仙籍無美貌，平平無奇。如此清雅俊朗的離園仙君，她如何能夠不害怕不自卑。

那個時候，她一方面恨透成仙，懷念曾經在滄州與他朝夕相對的日子，另一方面卻又希望能夠成仙，而不只是做一株籍籍無名的碧瑤草。她想要做一個與他比肩而立的仙子，而不是需要他隨時庇佑的瑤草。

只可惜，那時剛入仙界，離園總是諸多應酬，沒有注意到她心中的微妙變化。

直到那日他醉酒，白芷仙子將他送回離園居。這才終于崩斷了阿碧心中那一根弦。

弦斷難再續，是以才有了今后的種種。

深埋心中的偏執，傾覆來生兩世的恩怨情長。

往世劫，究竟誰是誰的在劫難逃。

阿碧，如果可以預見這一切，你是否和我一樣，只愿回到最初的相識，你是碧草我是花匠。

阿碧……

離園凝視著空無一物的盆栽，低聲輕喚。

這一生那么漫長，卻已經結束了。

【番外之白芷篇】

她說，她會回來的。

所以，他散盡數千年修為，自毀仙體，甘愿在這九隱山等她。

千年前，因為她的一句話，他棄守數千年的承諾，陪她修仙。

千年后，因為她的一句話，他舍棄千年修仙的道行，連帶數千年的修為，只為陪她下一世的不孤寂。

翻云覆雨等閑間，一切只在她一念。

難道，這就是所謂緣定三生的宿命嗎?

他們，終究是誰也無法插足，誰也無法割離的牽絆。

只是，青嵐哥哥，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我看著床榻上的青嵐，此刻的他終于安靜地待在了我的身邊，那么近。既不是曾經招搖風流的他，也不是眼里只容得下綠嫵的他。他安靜地躺在那，好看的眉微微蹙緊，似夢中幾多糾結和紛亂。

我不禁伸手想要撫平他眉間的愁緒，心中卻莫名的感到一陣悲涼。

我輕輕地從他袖中抽出一副卷軸，畫中綠衣女子螓首蛾眉，遠目虛空，微風揚裙裾，遺世而獨立，正是綠嫵。那個他心心念念，卻終是連一縷衣角也未能抓住的女子。

我忍不住輕嘆口氣，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一世那樣長，終于還是過去了。

絕塵飲，一飲絕前塵。

她飲忘川水，你喝絕塵飲，這一世，你們的糾葛便算結束了。

青嵐，我只望以后你憶起前世之事時，莫要怪我。

我，亦不過是心中執念的一顆棋子，不由自己。

青嵐:“你是誰，我又是誰?”

白芷:“你是九隱山搖曳春風的竹妖青嵐，我是九隱山長伴你左右的玉蘭花妖白芷。”

……

白芷:“你可曾想起什么?”

青嵐:“我不知道，只是每次站在這里都覺得莫名的熟悉。阿芷，我是不是忘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

青嵐:“阿芷，我昨夜做了個夢，我依稀記得夢里有個綠衣女子，叫……阿嫵。你知道她是誰嗎?”

白芷:“不知道。”

……

白芷:“青嵐哥哥，我喜歡你。”

青嵐:“阿芷，對不起，我在等一個人。”

白芷:“不——不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這不是夢嗎，為什么那么真實，為什么會有撕心裂肺的疼痛?

這不是夢嗎?為什么夢里都不能給我一個我期盼了千年又千年的完滿?

上天，為何這樣殘忍?!

“阿芷，阿芷，你醒醒。”耳旁有人在低聲喚我的名字，聲音低啞而清澈，帶著幾分迷醉的氣息。那個聲音，和他的多像啊。

“青嵐，是你嗎?告訴我，我不是在做夢。”我半瞇著眼睛，伸手輕輕撫上那人的臉頰，如果真是你，如果這是夢，我真的不愿醒。

“阿芷，你給我睜開眼睛好好看清楚。是我，我不是青嵐。他已經死了，他已經死了!”他狠狠地箍住我的雙肩，惡狠狠地向著我怒吼，逼迫我睜開眼。

我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白修，失神呢喃:“為什么，為什么連個夢都不讓我如愿，為什么……”

“阿芷，你清醒點好不好。三世已過，他們都已回歸各自的命數，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

一千年，那么長，那么短，又結束了?

三世輪回，都結束了?

“阿嫵，請原諒我的自私。上一世我已然錯過，這一世我也未能把握，那么，無論你是否愿意。來世，來世，我都要遇到你!”

青嵐……青嵐他就這樣義無反顧地跳進了云姬的地火劫，那一瞬間，我彷佛看見了一千年前的他，也是那樣義無反顧地自毀仙體。

那一刻，他甚至還在微笑，看著她微笑。

“阿修，你說我是不是很傻?明明是他們的三生三世，明明是他們的因緣劫數，我卻偏偏要入這凡塵，淌這渾水。如果不是我的從中作梗，他們會不會不是這樣的結局。阿修，如果他知道了這一切，他會不會恨我?”

白修定定看著我，幾不可聞地一聲嘆息，終是心疼地將我攬在懷里，“阿芷，這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劫數。即使沒有你我，也會有他人。有因必有果，他們……早在相識的最初便已經注定了之后的種種因緣際會。”

我從他懷中抬起頭，莫名有些怔忡。白修，其實又何嘗不傻呢。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如何會來到這紛亂紅塵，甚至去假扮那什么勞什子的道士，勸誡那本就昏庸無道的滄州帝王，騙取青嵐和云姬的自投羅網。

你本是風度翩然，不染纖塵的仙君，卻因我而遁入這濁世紅塵，兩世無悔伴我，你可曾有怨?

并蒂雙生白蘭花，白修，如果從一開始我愛上的便是你，那該多好。如果你我都少一點執念，那該多好。如果……

阿修，我真的覺得累了，如果……我現在回頭，你是否還會原諒于我?

“阿芷，跟我回去吧，別再執著了。忘了他，你還有我。”

他溫柔看我，像是感應到我內心的不篤定，輕柔而堅定握住我的手，就好像握住了整個世界。

兜兜轉轉千年又千年之后，驀然回首，燈火闌珊。

你還在，這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