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最后一個上司

馮總是我的最后一個上司，其實也是我的第一個上司。

那年我三十二歲，在老家的縣城一個學校門前開作文班。寒假里領著作文班的孩子去圖書館，看到角落里有張雜志，是省城的晚報，內容很親切，下面還有招聘記者的啟示，

記者，對我極有誘惑力，我的前半生都在努力尋找著一種能與我的愛好聯系到一起的工作。我愛好文學，寫過無數的短篇小說，還曾經寫了一部長篇，在省城的一個內部刊物連載。但是記者的招聘要求年齡要30歲以內，大學本科。不過后面還有補充：有特殊才能者條件可放寬。

我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分量，于是拿起電話打通了聯系人的手機，沒有打辦公室的電話。我想聯系人大概就是負責人，他說話的分量重些，能給我一個直接的答復。

電話接通了，是個略帶沙啞的男聲，我說我是應聘記者的。他客氣地請我晚一會打來，說正在開會。

五分鐘后，電話響了，是我剛才撥打的號碼。他的聲音很溫和，說招聘的事已經結束了。我說不是說有特殊才能的可以放寬嗎?他笑著問我有什么特殊才能，我不懂得謙虛，很直接地把自己的努力和成績都說了，還說了我的長篇在藝術館的雜志連載的事。他要我把小說帶去應聘。我說我在外地，可以讓朋友拿我的東西去。他說他的妻子在藝術館工作，可以讓他妻子拿給他。

隨后的一天，小城里下雪，我一直在外面掃雪。晚上接到他的電話，他說他打了一天的電話。他說，你可以先去試試。試用期是兩個月，過了兩個月，合格才能正式聘用你。最后他說：試用期的工資很低。

我說不怕，只要能跟愛好掛上勾，我都不怕。沒想到，這句話，讓他認定了招聘我。

應聘之后我才知道，他是馮總，晚報的負責人。五十多歲，為人和善，總是面帶微笑。晚報是他和他的朋友承包的。我來的第一天，他讓同事幫我聯系住的公寓，當得知我領著兒子過，家庭境況也不太好，而那家公寓還男女同樓時，他就說他幫我想住的地方。

晚上報社的領導去吃飯，他讓主任叫上我。“小武家不在這，沒法開伙，跟我們去吧。”

飯后他又特意叫廚房多做了一斤餃子，讓我帶回去。隔天他把我叫到辦公室，說他和另一位老總張總商量過了，讓我住在辦公室里，辦公室里有一張床，有行李，說我可以住到試用期滿。我感激地不知道該說什么，站在那里窘得紅了臉。他就微笑著問我：還有什么事嗎?說出來，我能幫的一定幫。

我出去采訪從來不打車，有時公共汽車也不坐，是為了省下很少的幾塊車費。試用期是沒有車費補助的。那次去鶴林苑采訪，出來時走到半潞，馮總的車路過，叫我坐他的車回去。他說你把坐車的票子都攢著，月底拿給我，我給你報了。

給馮總開車的司機大剛說：馮總是愛才的人，誰在他手下做事，都做不夠。

我心里也是這般的想法。十多年前中專畢業，我被分到偏遠的農村教課。到學校的第一天，已經是傍晚，門衛說校長交代了，老師只能住在教室里，沒有宿舍。空曠的學校就我一個住宿的老師。半夜農村的混子竟然來敲門，說些不三不四的話。第二天天一亮我坐上火車回來了，自始至終我都沒見到我的上司。

我做得很努力，也很勤奮。去報社前，我沒接觸過電腦，我要從打字開始學起。辦公室新進了兩臺電腦，其中一臺安裝在了我的辦公桌上。主任說，馮總讓放到你這的，你使用起來方便，說你霸占電腦的時間最長。

編輯部里的人都在笑，我也笑。心里卻充滿了感激。很想到他的辦公室對他說一聲謝謝，但又怕我一個女人，跟領導走得太近，怕給他造成不好的影響。

試用期剛一個月，單位開全體大會，馮總講話時說，小武的試用期結束了，由于她的稿子非常精彩，竟然博得日報老總的好評，所以晚報正式聘用她為正式記者，享受正式記者的一切待遇。

我沒想到這樣的好事會落在我頭上。在社會上打拼了十年，看慣了各種各樣的嘴臉，都是互相踩壓擠對落井下石的。即使有幫助，那也是錦上添花，但馮總卻是雪中送炭。

會后，負責業務的張總找我談話，他說馮總很看好我，并且建議提前結束我的試用期，希望我努力工作。我一直點頭，不知道說什么樣的感謝話，才能表達我的心情。

第一個月領工資，下樓時大剛叫住我，說馮總讓我去報車費。我拿著票子，報了有一百來元。幾天后我去郊區采訪，被采訪人跟大剛熟悉，馮總讓大剛開車送我去。車行路上，大剛忽然對我說：武姐我跟你說點話，你就自己記著，也別跟外人說。馮總給你報銷的車費錢，都是自己的。我給馮總開十年車了，他給五個人報過車費，都是用他自己的錢。他這人愛才，看到有才的人就想伸手幫忙。那天給你報完車費，他對我說：小武是報的車費最少的一個……

我的心騰地一熱。忽然想哭。我覺得馮總很像我逝世的父親，幫我，鼓勵我，用各種各樣的不傷害我自尊的方式。并且他還懂我。因為是單位報銷車費，我更不敢無故地打出租，都是公共汽車一元的車票子。他竟然懂得我所做的。我心里對他的感激之外，又加了一層欽佩。

春節放假，我正籌劃著怎么把單位分的東西運到老象的時候，大剛來找我，說馮總第二天去外地，正路過我的家，讓他來問我是否坐他的車回家，還可以把想捎回老家的東西一并帶回去。我急忙答應了。晚上睡覺的時候突然想起這事，覺得馮總真是心細如發，他能猜到我的難處，總是雪中送炭。

第二天坐上馮總的車，才知道他是去外地做心臟搭橋手術。他一個病中的半百的人，卻還能記得我這點小事。他還問起我業余是不是還在寫小說，說在某本雜志上看到署名是我的文章。我就對他說了，我在向外面的雜志投稿，也說了在寫長篇的事。他頗為感慨地說，年輕真好，可以像你這么努力。報社效益好起來，我準備跟張總溝通一下，你每月交幾篇稿子，然后你就在家創作，不用來坐班，沒有大的采訪，單位也不打擾你，否則真耽誤你的發展。

他說我還有大發展，絕不會永遠在晚報。

步行街曾有許多算卦的，他們看我手相，給我批八字，但是一說到發展，他們會說，三十多歲的女人了，還有什么發展?你還是問問兒子將來是否孝順，學業是否有成吧。

但現在，馮總竟然說我的發展決不會局限在晚報。而我，也的確是這樣想的，努力的。

我開始越發欽佩他的睿智和獨到。正月里上班，我去看他，不知道該拿什么。后來我走進花店，買了一大束百合給他送去。那天他去醫院復查了，我沒有等他回來就走了。幾天后在走廊里看到他，他笑著對我說：謝謝你的百合，我老伴兒放到瓶子里了，還開著呢。

馮總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后來又去外地做了兩次心臟搭橋手術，心臟里已經放了四個支架。每次從醫院回來，到報社來，他會在辦公室走上三四圈，說，真想你們啊，大家都好嗎，小武還寫長篇小說嗎?他的問候親切而讓人感動。

因為一個新聞稿子的事，我和張總吵翻了。他把我寫的稿子劃掉了一段話，但是我發給編輯時，竟把沒修改的發了過去。報紙登出后，張總把我狠批了一頓。其實那句話并不重要，我覺得他小題大做。我和張總頂了起來。他憤憤地說：你這樣的人我用不起，你走吧。

我辭職了，那時我在外面雜志投稿的稿費并沒有工資多，還不足以養家糊口。正六神無主時，馮總打來電話，他還在醫院里，想必張總跟他說了。他開口就對我說：聽說你辭職了?你有更好的工作了?

我便把與張總的過節說了。他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你如果想回晚報，我來跟張總說合，但是你得先跟張總道歉。畢竟他是領導。他又說：文人應該有骨氣，否則也寫不出好文章，但有時也得為五斗米折腰。

我去跟張總道歉，張總說，道什么歉也不好使，要不是馮總說我既然用你的才，就該接受你的壞脾氣，否則我才不讓你回來呢。

事情就這么過去了。我在外面投稿所得的稿費開始越來越多，占用的時間也越多，我決定辭職。但覺得辜負了馮總的好意。打電話婉轉地跟馮總說了，沒想到他很支持我。“我說過，你的才能絕不局限于晚報，你認為能行，就去努力吧，有什么困難，就吱聲，我想辦法幫你。”

他的話總是直截了當的支持你，容忍你，鼓勵你，欣賞你，認同你。這比任何的幫助都重要。

一個月前，聽說馮總出了一本散文集，我拿到一本。里面有篇題目叫《百合花》的，那竟是寫我的一篇文章。他說，我手術回來，接到很多禮物，大多是錢和貴重的藥材。但是我還收到一束綻放的百合，那是一個女作家送我的。她來時，我沒在家，回來老伴兒跟我說了，當時我很想給她打個電話，說我很感激她，感激她帶花來看一個病人和朋友。

他把我說成了作家。在他心目中，一直欣賞我，會成為一個作家。

其實，他需要朋友，而不是下屬。他也一直把我當成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