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刺的美麗租賃

A

“租”是一個搖搖欲墜的詞，離心，散焦，充滿了太多的不確定。“租”又是一個多么惺惺相惜的詞，它是非固態生活的一項過渡，讓紛亂停靠，朝夕得以繼續。沒有人會拒絕“租用”所能夠帶來的便捷，廉價，以及形式上的像模像樣。一旦承擔不起，或者沒有長久承擔的必要時，就會發現它蜷居各處，隨手可取。

在上午與下午的間隙，有一個小時的休息。足夠我上網發帖，為夜晚的熱鬧做足準備。縱使再不喜歡這一天，我也要保證它看起來繁花似錦。我不相信這座城市還會有什么不出租——即使是愛情。我在帖子上說，租不到內心的愛情，至少它可以為彼此保證一個齊全周整的愛情模式。很快有人來應征。在這座城市，孤單的人是那么多。

我的要求僅僅是一束隨處可見的黃玫瑰。情人節玫瑰身價不凡，但我知道這顏色是例外。

我很輕易地認出他。這是一個睫毛異常漂亮的男孩，我曾那樣地熟悉著它，漂亮得讓人想伸手撫摸的長睫毛。這是一個討人喜歡的男孩子，年紀不會越過我，卻有著細致的周到與體貼。他在看見我時微微地笑了一下，牙齒潔白，笑容里不包含任何邪惡。

幾乎是在第一瞬間我迅速地后悔——“安明，這是一個除了睫毛，什么都和你不一樣的男孩”。

B

我們認識后的兩三個小時，在人流稀少的展館里，男孩子開始征求我的意見，詢問是否可以接吻。在那時我們四周全是鏡子，兩個人的身影長長短短，形態滑稽，我沒有拒絕，這不是一個深情的吻，而我史無前例地在接吻中笑出聲音。在我不肯因為親吻而關閉的眼睛里，我看見我倆的臉，扭曲成了棱形、三角形、包子的腫脹形。我們被情人節遺忘在了一大堆哈哈鏡前，那一晚我和男孩子在展館里穿梭行進，變換著一面又一面的鏡子，欣賞自己的奇形怪狀，為它的非常規而樂不可支，而興高采烈。我們照完了那里邊的所有鏡子，再交迭重來，忘記了愛情，也忘記了愛情模式。

“安明，如果我有片刻的歡喜，只是因為在這一天，我曾經在心里輕輕放下你。”

C

黃昏終至，夜幕垂降，一切都該結束在第二日之前。然而我的屋子里卻越來越多地侵入了男孩子的東西，拖鞋、襯衣，甚至籃球。我害怕一種認真。這不是“租用”能夠承擔起來的成分，多少人濫用“租”的原因還因為它一向遠離責任與義務。我不相信這個男孩真的愛上了我，于是我寧愿承認這不過是租期延時——像租住的房屋到了合同期，但是這樣那樣的原因――比如哈哈鏡，比如意外快樂的一刻，條約沒能立刻中止。

天氣微熱，天空的顏色越來越淺，候鳥的影子總有一天會重疊在上面，總有一天。

曾經某日，房間因為家具的挪動而變得寬敞，卻激起我的憤怒。爭吵最后以男孩子的妥協而結束，房間恢復了原樣，我與男孩子重新回到互不干涉的狀態。他解釋說他一直想讓我的生活有所變化，因為他的參與而有所變化。

我不屑地提醒他的身份，嘲笑他并嘲笑著我自己。這不過是一場租來的戀情，隨時會戛然而止。

男孩子摔門而去，半小時之后他回來，醉氣熏熏地問我為什么不可以把租用換掉，試著愛他，或者允許他真正愛我。我微微冷笑，在另一場愛情里我是俯首稱臣的角色，多么可笑。

男孩子用力地挪動家具，在他的酒意里每一樣東西發出巨大的響聲，在響聲中我發現自己快要控制不住內心的冷酷，5月的南方有了濃濃的暖意，而我始終忽視著它。

在陽臺上，我安靜地哭了。

“安明，我不要任何變化，一切保持原樣，你回來時，就會發現，這個人原封不動地等著你。”

D

安明仍舊在生活之外，候鳥回到南方，并且再次離去。或者他再也不會回來。但是我的屋子，沒有任何一件家具經歷變動，如果安明不斷地飄流是因為如他曾經所說，“要找尋一個精神上的家園”，那么倘若這次他歸來，我一定會告訴他，這個家園從來都存在，存在于這座城市，在我所給他的愛情里。

男孩開始晚歸，據說因為忙于開發一個新的網絡游戲。

某一夜我因為口渴醒來，發現男孩在黑暗中輕輕親吻我的臉，我一動不動。很長的一段時間，男孩子結束了他的親吻，在他上洗手間的時候，我把臉藏在被子里，不讓他聽見黑暗中眼淚跌碎于臉的聲音。

“安明，這或許是一種親情，你從來沒有給予過我的依賴與親情。”

E

男孩子說，這一周陪我去寵物院領養一只流浪貓。但是他失信了。桌子上斜放著來自另一個遙遠城市的明信片，風景黯淡，有古老的鐘在風里被敲響。安明在上面告訴我，他將回來。沒有具體的時間，但我知道會是很快。

因為這四個字，男孩撤離了他曾經強硬介入這間屋子的所有物品，包括這些物品的主人。

我從來沒有告訴過男孩關于安明的事，然而不告訴并不等于想隱瞞，所以男孩一直有我郵箱的鑰匙，所以他比我更早地看見明信片。

我在這一夜長久失眠，雖然這是一個如我所愿的結局——這或許是一個最堪稱完美的結局。

租期就此完結，它開始于安明離開、我的孤獨與負氣，結束于安明簡潔的一句“我將歸來”。男孩子走得悄無聲息，連尷尬都替我省略。

安明在第二天下午的時候打開屋門，背上是他沉厚的帆布包，非常的黑和瘦，然而他的睫毛仍舊那樣漂亮。他將我環抱于臂，在一瞬間我原諒了他所有的冷落：一意孤行，不辭而別，和三年里的杳無音訊。

F

傍晚的時候，眼淚和歡笑都安靜下來。安明在客廳里玩游戲，興高采烈，神態天真，仿佛他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房間。我走到他身邊，發現這是一個新的游戲，游戲上面有男孩子公司的標志。我一下子僵住，這是男孩子留下的禮物。而我沒有發現。在游戲碟的扉頁上我看見了它的說明：

“桑朵受到魔鬼的詛咒：出租愛情，真愛永不可得。受這個詛咒所左右，千百年來，桑朵美麗非凡，但她的美麗只能靠男人心臟里的血液來維持。桑朵以出租愛情為生，她所索要的租金只有一樣：心。因為美麗無比，男人們被她迷倒，每天總有一人獻出心臟，以換取她的愛情。

解除魔咒的方法只有一樣。找到黃色不眠花，清晨把花放在桑朵的床前，她就從魔咒中解脫，并且永遠愛上此人。但是不眠花長在地獄山陡峭的崖邊， 游戲者的任務就是尋找不眠花，勇敢闖關。接受他的“心臟”之后，桑朵會立即存放入冰庫，等候男孩子攜帶不眠花歸來。

游戲至此開始，一路上煙障重重，野獸穿行，鬼魅迭生，還有不時魔鬼設下陷阱。并且在游戲規則里，冰庫里的心臟保鮮期只有三十五天，在三十五天之內求愛者趕不回來將心放回胸膛，重新供給養分，他就會死于路上。而桑朵也將在魔咒下繼續生活……”

游戲的名字叫《租期》，而我想起那些男孩夜夜晚歸的時段，他曾經說過忙于一個新的游戲。那時候男孩子曾經注視著我的眼睛，問我為何對他的事情從無興趣。

我將額頭抵在安明寬實的后背上，感覺得到眼睛里漸漸涌滿了眼淚。安明在這個時候給了我我索要多年的承諾，他說他根植于骨的流浪熱情都已經在這三年中消耗完結，將不再離開、并且想知道我所喜歡的婚紗顏色。我哽咽著輕輕問他，親愛的，到時候可不可以送我一束黃玫瑰？

“安明，我永遠不會告訴你關于這個租期的真正故事。在我的記憶里，這個故事會一直飄浮著棉花糖的香、眼淚的微苦、歡笑輕甜，還有暗夜里吻的清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