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與“野獸”
24歲的泰·齊格爾穿著深藍色的海軍陸戰隊制服,他面前是手捧鮮花的勒尼·克萊恩,婚紗曳地,她是他的新娘。
伊利諾伊州梅塔莫拉,2006年10月,這是他們的婚禮。
在這個喜慶而又神圣的時刻,克萊恩并沒有展露屬于新娘的幸福微笑,她表情復雜,似乎兼有悲傷、氣憤、恐懼和聽天由命,令人捉摸不透。而齊格爾,他臉上沒有可以稱之為表情的東西,因為,他沒有臉。
這是2007年第50屆世界新聞攝影大獎賽肖像類單幅一等獎作品,名為《受傷的美軍海軍陸戰隊員的婚禮》,作者尼娜·伯爾曼,前《紐約時報》、《每日新聞》的攝影記者,美國著名反戰攝影家。
這幅作品最早出現在伯爾曼名為“紫心勛章”的攝影展上,看過照片的人無不痛苦呻吟,齊格爾的“面孔”實在太過恐怖,遠遠超出了人類審美的邊界。人們沒有辦法把這張“臉”與婚禮、幸福、美好聯系起來:“畫面本身包含的恐怖因素令人難以忍受”、“從心底引發顫抖”。

作品獲獎之后,很快被全美乃至世界各國傳媒廣泛刊載,數以億計的讀者的視覺和靈魂被這“美女與野獸”的怪異恐怖以及恐怖背后的悲愴所刺穿。
伯爾曼的目的達到了,“影像自身的力量訴說了戰爭的真相。”
失去的臉
如果沒有伊拉克戰爭,泰一齊格爾還會是伊利諾伊州鄉下的那個帥小伙,和青梅竹馬的女友勒尼安靜的生活在梅塔莫拉這個人們普遍早婚的淳樸小鎮上,經營他們的愛情,籌備那個幸福的婚禮。
戰爭改變了一切。
2004年,齊格爾作為海軍陸戰隊員被派駐伊拉克。12月某一天,齊格爾與其他6名海軍陸戰隊士兵一起執行巡邏任務。對于已在伊拉克駐扎了5個月的齊格爾來說,這類巡邏任務基本上只是例行公事。突然,一名身著平民服裝的伊拉克人在齊格爾乘坐的軍車旁邊引爆了身上的炸藥。爆炸的氣浪從正面沖向齊格爾,軍車旋即被一團烈焰包裹起來。“我看到有個人變成火球,我的臉非常疼,非常疼,我感覺它在融化”齊格爾回憶說,“我在車后面來回翻滾、大聲呼號,直到自己失去意識。”
那次爆炸中,齊格爾是惟一一個正面受到爆炸沖擊的士兵。當繃帶全部拆除后,齊格爾發現,自己全身上下已經沒有一塊像樣的地方了。
齊格爾的左臂自腕下被全部切除,右手只剩下小指和無名指。最嚴重的傷勢在他的頭部:烈火燒毀了他整張臉的皮膚,兩只耳朵沒有了,原本屬于鼻子的位置只剩下兩個洞,一只眼睛因燒傷而完全失明,頭骨部分碎裂。
勒妮清楚記得獲知齊格爾受傷消息的場景。那天正好是平安夜,勒妮和齊格爾的父母一起飛往得克薩斯州布魯克陸軍醫療中心。他們伴著燭光在齊格爾病床邊靜靜度過了一個無法言說的圣誕。在醫院里,齊格爾被嚴重燒傷的皮膚和組織逐漸被切掉,醫生為他實施了共計19次外科手術:一塊塑料頭蓋骨被植入用以修復他受損的顱骨;右腳大腳趾被移植到右手作為“大拇指”;多次皮膚移植和整容手術給了齊格爾一張姑且可以稱之為“臉”的東西,這也是我們現在從影像上看到的齊格爾的容顏。
康復過程長達19個月,值得慶幸的是,勒尼沒有放棄齊格爾,也沒有放棄這段6年的愛情,她一直陪伴著齊格爾度過這19個月的時光。
面目全非的不僅是臉
從帥氣的運動員到一名陸戰隊士兵,再到沒有面目的“怪物”。這就是伊拉克戰爭給予齊格爾的全部。
伯爾曼回憶起第一次在醫院探訪齊格爾時的情景,她說,“我之前也曾經拍攝過一些被嚴重燒傷的人,但我還是被(齊格爾的)傷情震住了,我大概僵了有5分鐘才有辦法直視他的臉。”那時候,伯爾曼就擔心,常人會如何看待齊格爾。因此,伯曼也拍下了齊格爾的一些日常生活照片,其中,一個小女孩與齊格爾的鏡頭最讓人感到欣慰而又心酸。
雖然由一個帥哥變成了一個面目模糊的“怪人”,齊格爾還是保持了原有的幽默。當他出院后,在華盛頓的家里附近逛糖果店時,有個小女孩被他的樣子嚇到了,但還是鼓起勇氣問:“你的耳朵怎么了?”齊格爾說:“壞人干的。”這幅照片里,小女孩潔白無暇的臉與齊格爾面目全非的臉形成鮮明對比,而齊格爾那從肘部以下被切除的左手也實在讓人心酸,幸好,小女孩那純凈的眼神里只是充滿疑問,而沒有厭惡與鄙視。
現在的齊格爾雖然還是開車,他的心理也很健康,他能和朋友們侃侃而談,但是,他得離開軍隊,他也無法工作。醫生移植了他的一只腳趾做拇指,但他畢竟沒了3個手指,左手也沒了手掌,必須戴上假肢。
關于將來,齊格爾現在唯一所想的就是早早當上父親,生一堆孩子,組織一個大家庭。這就是他最大的夢想了。
齊格爾現在25歲了,他還有很長很長的人生道路,他傷殘的身軀能面對未來的人生嗎?勒尼呢?她的堅守,她的承諾能永遠不變嗎?
生活還是要繼續,但是,生活還是不一樣了。
鏡頭之外的傷痕
與齊格爾一起出現在伯爾曼的攝影展上的還有許多伊戰傷兵,很多都遭遇了自殺式炸彈襲擊,有一個是在運送冰塊時受傷,另一名美軍在撒尿時踩中地雷。受傷最輕的兩名士兵失去了雙眼。2004年,伯爾曼曾把她拍攝的20幅伊戰傷兵人物攝影作品集結成書,名為《紫心勛章:從伊拉克歸來》。
伯爾曼做了很多新聞記者沒有做到的事情,但她所能記錄的仍然只是這場戰爭留下的傷痕中的一小塊。在她的鏡頭之外,更多在戰爭中受傷致殘的士兵正躺在醫院里接受無休無止的外科手術,承受病痛的折磨;或者蹬著假肢艱難行走在人行道上。他們失去手臂、失去腿腳,失去健康,失去了正常的人生。被手榴彈炸傷而失去右手和左腿的羅伯特·阿科斯塔說:“沒有人真正清楚士兵們經歷了什么。人們通過電視得知今天有兩名士兵受傷,他們想,‘他會沒事的’,但那名士兵身心都受到了終生傷害。”
更多的傷痛根本沒有辦法用鏡頭表現。
2008年6月28口,年僅31歲的約瑟夫·德懷爾在北卡州的家中因服藥過多而死亡。德懷爾曾是一名軍醫,參加了伊拉克戰爭。2003年3月戰爭開始的第一周,一張照片令他聞名遐邇:他懷抱著一名受傷的伊拉克兒童,沖向醫院。德懷爾成了美國媒體大肆渲染的英雄。
三個月后,他回到美國,出現創傷后應激障礙癥狀。在飯館里,他躲避眾人,常背靠墻坐著。在家里,他還把家具堆在一起頂著墻。他疏離朋友,濫用吸入劑,還經常和警察發生沖突。他對媒體的關注很反感,他說自己與普通的伊戰士兵沒有任何差別,戰后的平民生活也是如此。和其他退伍老兵一樣,他的生活多年來伴隨著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失業以及濫用藥物。他經常產生幻覺,感覺自己正被伊拉克士兵追擊。一次,他認為敵人已經沖到他家里,于是在家里四處開槍,結果引來警察,將他家包圍了3個小時。他在開車的時候還多次無端地轉向,以躲避想象的路邊炸彈,結果把車撞壞。為此,他不得不頻繁地出人心理治療中心。德懷爾的家人說,他還一直備受抑郁和失眠的折磨。他夜里拿著一把刀躲在衣櫥里,并開始吸噴霧劑幫助睡眠。
他的母親說:“德懷爾喜歡那張照片,但他無法忘卻戰爭……真正的德懷爾根本沒有回來,他知道自己是個將死之人。”
德懷爾絕非孤例,美國軍方公布的數據顯示,美軍士兵2007年的自殺率創下了歷史新高,至少有115名士兵自殺死亡,其中有93人是現役部隊成員,22人是國民警衛隊或者被動員的預備役成員。115人中有5名是女性。除此之外,2007年美軍中至少還有935個企圖自殺案例。
從2004年的67X,2005年85人,到2006年102人,再到2007年的115人。戰爭造成的傷害在蔓延。
美軍士兵自殺的原因多種多樣,有的是因為在戰區服役時間過長,承受不了強大的作戰壓力;有的則是不習慣戰場的血腥和緊張氣氛;還有的是因為家庭原因,財政困難等等。美國軍方的統計數據承認,從伊拉克戰場返國的士兵的精神問題最為突出,每3個人中就有一人需要心理醫生的幫助,比從阿富汗或其他戰場回來的士兵嚴重得多。報告分析說,原因是伊戰老兵比其他戰場的士兵更多地目睹了傷亡的慘景,他們經歷的戰斗也比其他戰場要多,還要時刻提防武裝分子的襲擊或者自殺性攻擊。美軍方稱,伊戰老兵因精神紊亂住院的人數是阿富汗老兵的一倍。在這次問卷式調查中,有一半多從伊拉克返回的陸軍士兵和海軍陸戰隊隊員報告說,他們在那里“感受到了被打死的極大危險”。患有這種癥狀的人易產生記憶閃回,夢魘和擾亂工作和家庭生活的干擾思想。
美國蘭德公司在一份獨立報告中稱,那些從伊拉克以及阿富汗前線返回國內的美軍士兵,大約有30萬人遭遇嚴重的心理障礙,其中有些士兵是患上了“創傷后壓力綜合癥”,有些則是抑郁癥,但這其中半數的士兵沒有得到心理醫生的治療。蘭德公司的這份報告長達500頁,撰寫期間共調查采訪了1900余名美國陸海空三軍士兵。
心靈的痛苦不僅折磨傷者,更禍及他們的家人。正如伯爾曼所說“對家庭來說,那是天大的事,傷害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家庭。”
阿科斯塔說:“人們提到伊戰時總是希望士兵們說“那很酷”,但我夜不能寐,(戰爭)實在遭透了。我是得到了紫心勛章,但我不在乎……我們參戰的理由不足以讓人們失去生命,或讓我和弟兄們失去四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