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宋澤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在電話里說,繼母的老人癡呆癥最近愈發嚴重了,于是讓宋澤三兄弟回去商量該怎么辦。
宋澤猶豫了一下,還是定了第二天的機票。七歲那年,生母病逝,父親再娶,繼母帶著兩個年紀比宋澤大的男孩跨入家門。老實說,繼母也不是什么惡女人,只是宋澤一直對她冷冷的,繼母便也不怎么親近他。于是,兩人的關系始終是不咸不淡的。
下了飛機,又倒了幾趟汽車,宋澤才回到老家。還沒進家門,就看到繼母正坐在門檻上,對著他“呵呵”傻笑。幾年不見,繼母老了很多,臉上也不見往日的精明能干,取而代之的是一副癡癡呆呆的表情。父親迎出門來,見狀便說, “昨天跟她說過,你今天要回來。你這傻娘好像還記得你,非要坐這里等你。”
宋澤心中冷笑連連,這傻娘,看來也不是真的傻,不然怎么還記得要做好門面功夫?說起對繼母的厭惡,那是源于多年前的一頓晚飯。那時,一家人正圍在桌子邊吃飯,繼母一邊拿眼睛斜宋澤,一邊對父親說:“小澤長得也太矮了,是不是隨你呀?”聽了這話,其他人一陣哄笑。宋澤暗自憤怒。自此以后,他對繼母的厭惡便日甚一日。沒多久,繼母買了幾盒增高藥,美其名曰要給宋澤吃。可沒多久,全都落在了兩個哥哥的肚子里。想起這事,宋澤就一肚子氣。
繼母的兩個兒子在城里工作,要隔天才到。當天晚上吃完飯,宋澤就早早上床休息。躺了一會兒,不知不覺便睡著了。忽然,耳邊傳來一陣腳步聲,宋澤一個激靈被驚醒。睜眼一看,不由得大驚失色:繼母正拿著一把水果刀,站在他床前銀白色的月光穿過窗戶,投射在繼母的臉上,更顯得她的臉詭異無比。宋澤心底一陣發寒,猛地坐起來說:“你想干什么?”
繼母握刀的手猛一抖,似乎被嚇了一跳,接著驚慌地跑了。宋澤松了一口氣,這才發現全身都沁出了一層細汗。他猛然想到一個律師朋友曾說過的話,如果一個人在癡呆或者神經錯亂時殺了人,是不用負法律責任的。想到這里,宋澤的心狂跳了起來。難道,繼母的老人癡呆是裝出來的?自己的家境從小就不錯,加上這幾年來,三兄弟每個月都寄回了不少錢。難道,繼母怕自己和兩個哥哥爭財產,打算痛下毒手?
隔天,兩個哥哥都到了。三兄弟和父親圍在一張桌子旁商量。父親說:“我年紀大了,白天又要看著雜貨店,所以有點力不從心。請保姆我又不放心,所以才把你們找來商量。上次帶你們娘到城里看病,醫生說,大城市的醫療條件好,如果把你娘接到城里,定時到醫院復查治療,說不定會有效果。而且,她最喜歡見到你們三個兒子,這樣一來,對她的病也有幫助。”
三人都聽出了父親的弦外之音。可是,大哥和二哥都結婚了,誰愿意拖著傻娘這個累贅兩位哥哥都低下了頭。宋澤心中更是冷笑連連,親生兒子尚且如此,自己這個局外人又何必表態?
良久,大哥才抬起頭來,囁嚅著說:“爸,其實老人院也沒什么不好。我們三兄弟平時的工作都很忙,老婆也要上班,肯定沒有時間好好服侍老人。城郊有一所老人院,風景優美,而且收費比較貴,里面有吃有住有專人照顧,還可以定時到城里的醫院治療。這樣不是好多了嗎?至于費用,當然由我們三兄弟出。”
宋澤有些不忍。但想到昨晚繼母的舉動,他又釋然了,這老太婆說不定在裝傻呢,現在好了,讓她自作自受去吧!父親的臉上有些怒意,猛吸了幾口煙,隨即無奈地輕嘆一聲:“既然你們這么說,那我也沒辦法了。明天就去看看吧。”
隔天,幾個人包了一輛車,把傻娘的行李也收拾好放車上。養老院位于城郊的一座山崗上,一進去,就看到大廳里四十二寸的電視屏幕上正在播放一部喜劇。幾個老人歪歪斜斜地坐在沙發上,神情呆滯而落寞,一點笑聲也沒有。老人院的條件很好,每間房里都配著電視和空調,酒店式管理,設備一應俱全。大哥和二哥見父親沒有異議,便趕緊為傻娘選了一個陽光充足的房間,迫不及待地交了錢,接著借口公司有事,一前一后地走了。
安置好傻娘后,宋澤想拉著父親回去,父親卻搖了搖頭:“我和你娘相依為命這么多年,一下子離開還真有點不習慣。我想多陪她一晚,你先回去吧。”
宋澤不放心,便臨時多要了個房間,也留了下來。晚上,他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忽然,似乎聽到了什么聲響。宋澤轉頭一看,沒上鎖的門正被人悄悄推開。都半夜了,還有誰會來自己的房間?
門被推開后,露出了繼母那頭銀灰色的頭發和打滿細褶的皺臉。宋澤心里一顫,發現繼母手中握著一樣閃閃發光的東西——那是一把水果刀!繼母臉上的神情是小心翼翼的,她躡手躡腳地走近,慢慢舉起了手中的刀子……宋澤猛然大喝一聲,腳用力一踢,把繼母踢翻在地,水果刀落在一邊。
繼母也是一聲大叫,掙扎著想撿起那把水果刀。宋澤想,如果昨晚還只是懷疑繼母在裝傻,那現在他可以肯定,那個老女人一定是想對自己不利!三兄弟都主張把傻娘送到養老院,傻娘其實不傻,可母親哪會記親生兒子的仇,于是便把一腔怒氣全發在自己身上了。
想到這里,宋澤不由得緊張了起來。突然,又有人沖了進來,是父親!父親看到傻娘手里的刀,忙奪了下來。傻娘又變得癡癡呆呆的,也不反抗。宋澤正想說什么,卻看到父親的眼里流出了淚水。父親接著說:“你這傻娘,還是那么疼你!小時候,你個頭比同齡人矮得多,她怕你長大后還是一樣矮,不好討老婆,整天干著急。給你買了增高藥,等拿出來準備讓你吃的時候,才發現已經被你的兩個哥哥偷吃得差不多了。你傻娘背后將兩個兒子打了一頓。可是從那以后,她知道你記恨,不肯吃她的東西,便將增高藥偷偷混在你的飯里。她想知道有沒有效果,可你又不讓她靠近。于是,每晚等你熟睡后,她就偷偷拉平你的身子,用刀子在床沿上刻下你頭項和腳底的位置。有時候,看你幾個月都沒長高,她就著急得吃不下飯。后來你上高中,突然長得很快。每次看到床沿上的刻痕比上一次遠,她就高興得睡不著……剛才,我一覺醒來看不到她,就知道又跑到你房里來了。唉,你這傻娘,什么都忘得差不多了,卻唯獨沒忘了這習慣……”
這番話像晴空霹靂。讓宋澤久久難以平靜。難怪,以前老覺得床沿上總是會平白無故多了些刀刻的痕跡,還以為是有人蓄意破壞!原來,一直以為不曾擁有的風景,不會得到的關愛,卻早已像床沿上的那些刻痕,滲入了自己的生活,默默陪著自己走過了風風雨雨。母親的愛,不在血緣里,而是在心里。
宋澤霍然想起了一則兒時舊事。那時他七歲,繼母剛進門。有一天,父親帶著兩個哥哥到城里辦事,當天晚上趕不回來。誰知,繼母的老家臨時出了急事,讓她回去。繼母把宋澤寄放在鄰居家,宋澤卻驚恐地抱著她的腿,放聲大哭。最終,繼母背著他,走了大半夜才回到娘家。只是,這些溫暖的時光,后來隨著仇恨的增長,慢慢被遺忘了。
父親拉著繼母回房,繼母卻頻頻回頭,一副欲語還休的樣子。她張著牙齒稀疏的嘴,囁嚅著想說什么。宋澤第一次細細打量繼母,才發現她真的老了。深陷的眼窩,和兒時記憶中那張紅潤的臉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宋澤走到傻娘的身邊,牽起了她的手,忍不住啜泣道:“對不起,我們回去吧!”此刻,他的心里已經有了決定,他會把父親和傻娘接到自己的房子里,讓傻娘在治療的同時,也可以享受兒子遲來的愛。
而與此同時,宋澤也知道,過不了多久,自己嶄新的床沿上,也會有刀刻的痕跡。傻娘就算什么都忘了,卻始終記著對兒子的愛,記著愛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