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手翻到一本雜志,滿紙諄諄教導,耳提面命,指點女青年若干最容易碰到豪門闊少的地點和職業,例如飛機頭等艙、高級營養師、私人健康教練、財經女主播等等。務求見到真佛,好施手段,先接近,再勾引,并列舉若干成功案例。號召女青年遠學鄧文迪(默多克夫人),近學曾馨瑩(郭臺銘準新娘)。
嫁入豪門,是灰姑娘夢想系列之經典款。做這個夢的,也算古往今來,前仆后繼。最近比較出名的,是港星梁洛施,傳言中小超人李澤楷的新歡。女明星徘徊豪門外的故事,精彩在于高發生率和低成功率之間的反差鮮明,雖然“我們一直在努力”,但結局九成是“如何愛你,也必須放棄,世界兩端怎配得起”。
其實,嫁不嫁得進,固然是一大關,但高攀不起跳著攀,跳那一下,講的是爆發力·真正考驗功力的,是熬不熬得起,是耐久力,豪門深鎖之后。和以往天差地別而又漫漫無期的家庭生活。
紅樓夢里,寧府大奶奶尤氏是試過的。
尤氏的年紀,應該在三十出頭,賈珍的續弦妻,出身寒素。她的父親,娶了拖油瓶的寡婦,讓她有了名義上的母親尤老娘和名義上的兩個妹妹尤二姐、尤三姐。
“人之美者日尤”,被曹雪芹以此為姓,又在回目之中冠個“艷”字,推想尤氏的美不輸二姐,三姐。很多人猜測,正是憑借年輕貌美,她才得以跨越出身背景的懸殊,續弦為賈珍正室,一朝麻雀變鳳凰,成了寧府的掌家奶奶。
也許沒有哪個人,比尤氏更深切地體味“嫁給一個人,就是嫁給他全部社會關系的總和”。平民女子尤氏,一腳踏進賈府這樣一個鐘鳴鼎食、錯綜復雜的大家族時,是不是也有黛玉初到時“惟恐被人恥笑了去”的惶恐和緊張?
鯉魚跳龍門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比臨門一跳更辛苦的,是到了龍的世界,發現自己仍然是一條魚,而身邊,再無一條親近熟悉的鯉魚同類。從今以往,在一個完全陌生兼且居高臨下的世界里,全憑一己之力,獨自掙扎求生。
到出場時,我們看到的尤氏,已經是在富貴之家站穩了腳跟的當家奶奶,方方面面的關系周旋妥帖。她待姬妾下人都寬,和妯娌鳳姐、李紈都好。賈府上下,見著熙鳳,能調笑無忌的人還真找不出幾個。尤氏是一個,和這個厲害拔尖兒的妯娌處成朋友,沒點兒心思和手段可做不到。在賈府的太上掌門賈母那里,尤氏雖不及鳳姐得寵,但也被認為是能擔事的人。鳳姐生日,賈母點著尤氏操辦,宮里老太妃去世,賈府的命婦們都去吊唁,擔心家中沒人照應,也是報了尤氏生育,讓她代管。
尤氏的理家之才和人情世故的練達在給鳳姐過生日時有充分的描摹。從得臉的丫鬟鴛鴦、平兒,到不得臉的周姨娘、趙姨娘,她都體恤關顧得到,還了那么多份子錢做足人情之后,照樣把場面辦得熱鬧紅火,讓賈母、鳳姐以下都稱心如意,一團高興。在“死金丹獨艷理親喪”一回里,她的持家理事才干再次得到證實,在賈府高層都不在的情形下,獨撐大局,思慮周全,調度有序,把服丹藥意外死亡的公公的葬禮安排得有條不紊。賈珍回來也覺得滿意。
說到賈珍,這個荒唐的丈夫,是把尤氏帶進豪門的人。除了兒媳秦可卿可疑的死亡事件中,尤氏稱病撂挑子百事不理,夫婦間暗戰了一回,平時關系也還和樂。尤氏基本做到了妻妾一家親,肯陪著丈夫姬妾一起飲宴作樂,以致賈母會拿他們“小夫妻”打趣。尤氏的隱忍,多數時候都不是苦命女受氣包式的,她仿佛是真的看得開,這可能跟她開朗、喜歡說笑、風趣解頤的個性有關;更可能的,是一個聰慧達觀的女子在認命之后,選擇自我開解。
豪門哪兒是那么好嫁的。只要是高攀,就必有低就的那個,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天然存在“優勢隱患”。賈珍的強勢和尤氏的和順,是典型高攀型婚姻的既定模式。
在尤氏身上,你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美貌、聰慧、溫和的平民女性,嫁入豪門之后,對命運的順勢而為。在那些奮力地適應、調理和化解的間歇,在夜靜更深的香爐之側,不知道尤氏會不會也曾有過“那種高級讓我感到壓力,那種優越讓我感到無力”的一刻?
足夠的聰明和才干、溫和的處世態度、靈活的手腕、過硬的心理素質,讓尤氏似乎已經毫無障礙地融入了賈家。但,只是“似乎”。尤氏和鳳姐,年貌、才干、在賈家的名分都相類,實際地位的差別,人所共知。只有熙鳳那樣,娘家勢大,生于這個階層、長于這個階層,熟諳這個階層的所有規則和潛規則。適應這個階層的一切慣性,才真的能在賈府豪門之中如魚得水。
尤氏是學著來的,鳳姐是天生會的。說到底,尤氏不真正屬于這里。所以,小丫鬟伺候她時,就敢輕慢地不跪。她也護不住名義上的妹妹尤二姐。鳳姐為尤二姐的事,找她大鬧,貶損她“沒才干、沒口齒”,她也只好任由作踐,說“何曾不是這樣”。
賈家的同輩孫媳,她是天然弱勢的一個。不是因為她真比誰差了,是她沒根基。家底兒太薄了,高攀,是她先天性的致命傷。
聰明達觀如尤氏,在賈府的日子都不好熬。教導女青年做豪門夢的雜志,就別害人了。至少,除了告訴她們釣金龜的技巧,也得跟人家講講高攀的婚姻,將來適應性訓練會相當艱苦卓絕。對挖空心思嫁豪門,有點兒全面的心理準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