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豫西南的鄉(xiāng)村,年下(春節(jié))放鞭炮是村民們從不馬虎的一件大事——放鞭炮能辟邪、吉利,再窮的人家也要放。鞭炮是必備的年貨。不放炮子,就沒有“年味”。放鞭炮很講究,最好是一氣響完,沒有間斷,若是一串鞭炮斷斷續(xù)續(xù),點幾次才響完,則被認為有“不祥”之兆。炮事有點神圣,一般由大人們躬親,輕易不托孩子們代辦。
小時候我生活在鎮(zhèn)平、南陽、鄧縣三交界處的農村。一個僅有30余戶人家、不足200人的自然村韓莊,就是我的確切意義上的故鄉(xiāng)。這個小村莊的西南方向三里多地遠,有一個集鎮(zhèn)——穰東鎮(zhèn),它在我童年時代的心目中可算上一個繁華的名鎮(zhèn),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都去那里趕集。年關近了,我常隨父親去穰東街置年貨。其實,在我私心里最關心的是買炮子這件事。那年代里商品奇缺,鞭炮與煙火也一樣:鞭炮常見的是如小紅椒一樣的小鞭炮,因炮子細小,俗稱為“麥秸莛”炮,一串一串在商店柜臺上吊掛著展示,紅彤彤的挺誘人;也有粗如手指、長約半寸的“雷子炮”,齊整整地在柜臺里頭朝上排列著,夠威風的!煙花的品牌更單一,我現在只記得那種叫做“起火箭”的,形狀是一支大鞭炮背上插著一根細長的竹片子,像一個微型的酒舀子。每個起火箭一分伍,怪貴的,大人們多少買幾個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燃放,就算煙火了。鞭炮的長度常見的有50響、100響,200響、300響、500響,1 000響的長串很少。萬字頭的特長鞭炮偶爾也能見到,但我沒見人買過,它像一把長長的尚方寶劍,靜靜地掛在墻上鎮(zhèn)宅。買炮子的多少,可以看出其家景的好壞。家景好的人家,一般買5 00響的;特別好的人家買1 000晌,這串鞭炮的最后往往夾雜幾顆“雷子炮”,燃放到最后時“幾鳴驚人”,把炮事活動推向高潮!中等家景的人家,一般買200—300響;下等家景的人家,一般買50—1 00響的。我家屬于下中農,年年幾乎都是買的200響;只有一年買了3O0響,至今我還記憶猶新。
從穰東街買回鞭炮,父親總是把它鎖進箱子里,等到年下才取出來。家里一般買兩串鞭炮,一串稍短些,除夕晚上放;一串稍長些,大年初一早上放。鞭炮燃放是大人們的專利,孩子們只能打掃戰(zhàn)場,撿拾那些因故沒放響的啞炮子。拾炮子成為鄉(xiāng)村孩子們最有趣、最緊張的活動。拾炮子活動是從除夕晚上拉開序幕的。大年三十傍晚炮聲一響,孩子們連那時最愛吃的餃子也顧不得吃了,擱下碗跑出去拾炮,直到伸手不見五指的時候才收場。大年初一雞叫時分,遠村近落噼噼叭叭的鞭炮聲已把我和弟弟驚醒。喜氣洋洋地穿上新衣服。我倆在院子里觀看老父親放炮子——他先把鞭炮掛在一個小竹竿上,然后用煙頭點然灰黑色的長引線,隨著引線那絲絲的快速燃燒聲,鞭炮便噼哩叭啦地響起來,火光閃閃,硝煙彌漫……等炮聲一停,我和弟弟便趕赴現場拾炮子。鄰居的孩子們不知啥時候也跑來了,大家搶著拾,不時興奮地說著話。那情形就像嘰嘰喳喳的一群小雞,在麥場邊刨食吃。剛在我家打掃完戰(zhàn)場,鄰居又一家鞭炮聲響起,孩子們飛也似地跑去搶著拾。哪里有炮聲,哪里就有拾炮的孩子們——“慌哩跟拾炮一樣”,這話說得真貼切!其實,那時候莊上哪一家買的炮子多,孩子們心里早就清楚了,早早地恭候在這家門外——就像平時三里五里遠的哪個村莊晚上要放電影,人們早就知道了,早早地趕到電影場等著觀看一樣。大年初一早上的拾炮活動,算是年下少兒節(jié)目的一個高潮。拾炮子也是有一定風險的,年年有小事故發(fā)生——個別炮子引線燃燒慢,有些孩子誤認為它是啞炮而去拾,結果在手里爆炸;幸而那時候炮子小,只有些擦傷。孩子們“拾”氣高昂,都是輕傷不下火線。
初一早飯后,我和弟弟心情激動地把戰(zhàn)利品從口袋里掏出來,放在桌子上甄別分類一一把沒有引線的啞炮子放一邊,把有引線的活炮子放在另一邊,各有各的玩法和樂趣。“啞炮”子被我們掰成兩段,呈環(huán)狀擺在一方地上,形成一觸即發(fā)的臨戰(zhàn)態(tài)勢。此后,劃著一根火柴點燃其中一個啞炮的火藥,一場被孩子們稱為“軍閥混戰(zhàn)”的“簌溜花”玩法便開始了一門“火炮”簌一家伙首先向對面的“敵炮”開火挑釁,“敵炮”奮起還擊中又“誤傷”第三者,第三者奮起自衛(wèi),又“誤傷”第四者……如此互相攻擊,戰(zhàn)火紛飛,直到“各路軍閥”都彈盡糧絕才罷戰(zhàn)。“戰(zhàn)場”上煙熏火燎、一片狼藉、一片焦土,而我們這兩個“戰(zhàn)爭販子”卻心花怒放!那些帶引線的“活炮子”是不可多得的珍貴“戰(zhàn)利品”,我們舍不得“打群發(fā)”,只用于打“單發(fā)”,而且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村里的其他孩子們大都是這樣玩法,具體有以下“花招”——點著一個炮子,迅即丟進一個舊塑料瓶里,瓶子能飛起丈把高;或者將炮子插入一個泥墻縫里爆破,墻土能炸塌一匹子,崩很遠;或者將炮子燃著扔到水坑里當水雷,炸起小小水柱子;還有的調皮孩子把炮子扔到雞群、狗窩邊,嚇得雞飛狗上墻;更有些壞孩子出損招,把炮子插進牛糞上燃放,炸得糞渣四濺,招來大人們一陣責罵……玩鞭炮就是這樣的刺激、有趣,我和弟弟那時最強烈的愿望就是能積攢來毛兒八分錢,去街上買一串50響的鞭炮拆下來零放著玩。有一年冬天,我們弟兄倆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漆黑夜晚,到一個野外墳地上偷拾了一筐壞紅薯干,第二天去街上賣了三毛多錢,終于買了一串5O響的鞭炮,拆散零放了一個年下;還買了五六個“大雷子”,站在莊上一個公眾場合燃放,小娃們嚇得雙手捂住耳朵。當時我心里別提有多美氣!
年下五天的好日子流水般過去,轉眼間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又來到了。鄉(xiāng)村元宵節(jié)有放煙花的民俗。那年代物質生活貧寒,大人們只是零零星星地放些瘦長的“起火箭”,鄉(xiāng)村遼闊的夜空里稀稀落落地鳴響著“唧——叭”的箭炮聲;孩子們則用“掄刷子疙瘩”權作放煙火——搜索墻角夾道里“下崗”了的舊刷子(一般由禾草穗或高粱穗除籽后扎成),用一根細繩拴住,用火點著后拉住繩子的另一頭,在村邊的空地上掄著旋轉,越轉火越旺,旺成一個火圈,挺有趣的。廢刷子掄完了,不過癮,又掄廢笤帚疙瘩,笤帚疙瘩掄完了,有孩子扎一把喂牛的麥秸草,當刷子、笤帚疙瘩掄,更有大膽的頑童冒著挨打受罵的風險,竟把家里正“上崗”的新刷子、新笤帚偷出來掄了!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城鄉(xiāng)的生活都發(fā)生了出乎意料的巨變。可農歷新年放炮子、元宵節(jié)放煙火的舊風俗依舊在。鄉(xiāng)村人現在年下放鞭炮少則幾千響,多則“萬字頭”,不再是小打小鬧,城市人更是氣派,動輒買回小如瞼盆、大若車輪的長鞭“盤子”,十萬八萬響地放著。大年初一,家家戶戶門口地面上都是一片紅,似落紅如地毯。那小巧玲瓏的“麥秸莛”炮子已斷貨多年了,代之以驚天動地的“霹靂”。無論城鄉(xiāng),拾炮子的孩子身影幾乎看不到了,那句“慌哩跟拾炮樣”的俗語也被時代淘汰了。元宵節(jié)之夜,鄉(xiāng)村的夜空里除了老品牌“起火箭”仍在“服役”以外,五花八門的長筒子新品牌煙花異彩紛呈,吸引著人們的眼球,那掄刷子疙瘩的民間習俗早已失傳……城市的元宵之夜,更是“煙花煙花滿天飛”,“火樹銀花不夜天”。現在的爆竹聲比我小時候響亮得多,煙花比我小時候精彩得多,可人們總是感覺現在“年味”沒有過去濃;過年沒有過去有滋味。我常常聽到人們在年前嘆息說:唉!可又到年跟了,過年有啥過頭啊!又聽到人們在年后嘆息說:唉!年可又過了啦,過年真沒意思……此時,常有一句話浮上我心頭:“人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福享膩了!”
每當春節(jié)來臨之際,我往往追憶那童年時代清貧的鄉(xiāng)村年節(jié)生活,真想讓時光倒流回去,再和弟弟在老家村莊上拾拾炮子,掄掄刷子疙瘩……這,也許是現在的我和許多人,提升過年過節(jié)興趣的一個好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