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耳邊正在響著一段旋律,是一首年代似已久遠的小提琴曲,樂曲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清越婉轉(zhuǎn),在這樣的炎炎夏日里竟像一絲清風吹拂著我,心里的那一層薄霧一樣的燥熱與煩悶竟悄悄散去了不少。
便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這半生與音樂的源緣了。
我的童年是灰色的,外面的天空和家里的墻壁是灰色的,枯燥的白天和單調(diào)的黑夜是灰色的,父母的表情和我的記憶也是灰色的。在這樣的日子里,耳邊能聽到的聲音雖然很多,但是卻很少聽到音樂的聲音。那個時候的鄉(xiāng)村,沒有廣播、沒有電視,鄉(xiāng)里的電影放映員來村里放一場電影,那就是相鄰幾個村的盛大節(jié)日,當然,那個時候我還小,那少得可憐的幾部電影并沒有在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其中的音樂和插曲后來聽起來才覺得很好聽的,當時的鄉(xiāng)村生活,無論物質(zhì)還是精神都貧乏得要命。
我常常記得這樣的生活鏡頭。我正在院子里玩著泥巴之類的什么東西,突然覺得有一種聲音從遠方傳來,那聲音很遙遠,但是卻正在向這邊走來,逐漸清晰起來了!我便飛跑著向村口的馬路邊奔去,那一定是鄉(xiāng)里或者縣里的宣傳車開到村里了!所謂宣傳車,就是一輛卡車,上面綁著兩個高音大喇叭,反復播放著一些小孩子聽不懂的什么事情,中間穿插著一段音樂。我就站在路邊傻傻地站著,等著那一段音樂響起,細細咂摸這天地之間神奇的聲音……宣傳車在人多的地方會停上一會兒,然后慢慢向前面的村子開走,我便向前追著跑很遠很遠,貪婪地聽著,直到那聲音走遠,我再也追不上了,才悵然若失地回到家里。這個時候,我就像是一個長期饑餓的人偶爾吃到一點美食,還來不及回味,盤子就被人撤走了,心和眼前的餐桌一起空了。后來讀書看到孔子聽韶樂“三月不知肉味”的事情,我相信那不是夸張。
有一段時間我特別希望自己有一臺錄音機,因為它可以讓我隨心所欲地播放自己喜歡的音樂,想什么時候聽就什么時候聽,想怎么聽就怎么聽,這一點,比村里的有線廣播和家里的小收音機都要強上不知道多少倍,實在是好啊。但是我不能買,家里錢不多,或者說家里的錢該用的地方多的是,我不能動用那點錢買這樣的東西。但是,白天的所有理智到了睡夢中就蕩然無存了:我常常夢見我擁有了一臺錄音機,我捧在手中,高興極了,可是卻總也找不到自己想要聽的那一盤錄音帶,或者雖然把錄音帶放進了錄音機中,卻總也放不出聲音,然后就從夢中醒來了,一種深深的悵然便鋪天蓋地地籠罩著睡眼惺忪的我。我至今覺得遺憾的是,在夢想著擁有一臺錄音機的那些日子里,竟從來沒有在睡夢中聽到自己心儀的旋律。
后來的日子當然逐漸好了起來,家里有了電視,有了電腦,走路的時候耳朵里可以塞上MP3,音樂聲就可以隨時隨地伴隨我左右了。但是從前的日子在我心里烙下太深的印記,至今難以忘懷,以至于我像一個守財奴一樣,吝嗇地收藏著自己所有的錄音帶和碟片,不舍得丟掉。很多經(jīng)典音樂在網(wǎng)上都可以搜到,但我仍然固執(zhí)地下載到自己的電腦里,盡管占了很大空間我也在所不惜。我對一些旋律貪得無厭,就像曾經(jīng)的餓鬼置身酒池肉林。
我喜歡小提琴奏出的《梁祝》。我認為,這是中國民族音樂經(jīng)典中的極品。我曾經(jīng)多次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里,從頭到尾聆聽這首樂曲。那一種華美的凄婉,竟深深植根于我的心中,我甚至覺得,生命中本就應該擁有那份高貴的憂傷。我從盛中國、西岐崇子、呂思清的演奏中,聽到他們對樂曲的不同感悟,一些細節(jié)的不同處理,聆聽他們用自己的心靈與作者對話,與作品對話。而我,作為一個聽者,不也是在用音樂沉靜著自己的心靈嗎。
每一種樂器都有它的音色,我覺得那一份獨特的音色是演奏者的靈魂在舞蹈,享受音樂,其實也是自己的靈魂隨著音樂的旋律翩翩起舞。你聽,那是《黃河》在鋼琴與樂隊的珠聯(lián)璧合中咆哮而來,我仿佛看到,一條奔騰不息的大河正從眼前挾泥裹沙噴涌而過,所有的不快似乎都被蕩滌一空,這個時候,我常常羞愧于曾經(jīng)的憂郁和煩悶了。二胡的音色總是那么如泣如訴,那樣的幽怨總是讓人的心靈柔軟得發(fā)顫,甚至可以滴下一點點殷紅的血來。你聽那《二泉映月》,你再聽那《江河水》,即使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為之動容啊。即使《賽馬》這樣歡快奔放的樂曲,也是在空曠遼遠的背景中多了幾分柔美的抒情意味。
有些時候,我是在不經(jīng)意之間被一段旋律擊中,猝不及防。
我喜歡德沃夏克的e小調(diào)第九交響曲《自新大陸》第二樂章那優(yōu)美的旋律。音符一個接一個地流淌著,平靜如水,訴說著濃烈的鄉(xiāng)愁和無言的凄涼。鮑爾吉原野在《讓高貴與高貴相遇》中說:“想到德沃夏克這個捷克農(nóng)村長大的音樂家,去紐約當音樂學院當院長,但時刻懷念自己的故土。一有機會,他便去斯皮爾威爾——捷克人的聚居地,和同胞一起唱歌。“355-│3·21-│2·353│2---│”。我的淚水也順著這些并不曲折的旋律線爬上來。鮑爾吉原野是一位粗獷而又細膩的作家,他的這些文字寫出了我總想表達卻總也表達不出的那種感覺,以至于我在給我的學生講解這篇散文的時候,我總愿意輕輕哼唱起這一段旋律,想要帶領學生走進德沃夏克的音樂世界,不知道我那并不優(yōu)美的嗓音會達到怎樣的效果。有一次兒子在練習黑管的時候,吹起了這一段旋律,一個近乎沙啞的音符響起的時候,我的心竟然倏地震顫了一下,這只憂傷的黑管用它那獨有的聲音俘虜了我的靈魂,我無力掙扎,無力反抗。
這種被音樂擊傷的經(jīng)歷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中,但是無法提防,也不可預期,甚至一段流行音樂,無論男女歌手,無論這支歌是否聽過,我總會莫名其妙地被擊中,進而遍體鱗傷。有一次閑來無事上網(wǎng)逛逛博客,博客的頁面有自動播放的音樂,那種舒緩的旋律和沉郁的女中音竟然一下子擊潰了我,仿佛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將我的周身緊緊覆蓋,引起了我對歲月流逝的無限感慨。還有一次是在公交車上,車載電視里有一陣歌聲傳來,是一個男歌手的聲音,仿佛覓食的荒原野狼,悲壯而蒼涼。我竟突然間鼻子發(fā)酸,陷入深深的沉思中。
有時候我會想,我這樣一個出身鄙野的人竟然對音樂如此深愛,是不是對音樂的褻瀆呢,究竟是音樂里的什么東西令我如此心迷神往呢。后來我終于明白了,音樂是心靈震顫發(fā)出的聲音,是歲月在時光深處的輕吟。無論行走在光怪陸離的城市還是山清水秀的鄉(xiāng)村,我們的心靈總難免受傷,總要有一些淚水輕輕流淌,不管流在臉上還是心上,因此,總要有那么一種東西能軟化我們心靈所結(jié)的痂,去清洗淚水流過后殘留在心靈深處的泥沙。就讓音樂承擔這份重任吧,讓某些旋律長久地回響在耳畔,無論春秋還是冬夏,無論花謝還是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