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嬈的愛情

那是怎樣的一個青年?

他有棕黃的頭發，分明而柔和的臉部線條，鼻子從臉中間高高挺出，像一尊高貴的白玉雕塑，因了這鼻子，他的笑是希臘式的，因了這笑，再加上一些故意的紳士味與傲氣，他的舉止就是瀟灑的，他一路走去，不知要勾走多少年輕女孩的目光。

這樣一個男子，換下工作服，穿上時下流行的休閑服、運動服——青的、黑的、藍的、黃的、紅的，總之什么顏色都配他，再戴上一個烏黑的運動帽，長長的帽檐遮住臉和長頭發，露出一個尖細光凈的下巴，如同站在陽光里的一棵周正挺拔的大樹，枝繁葉茂，生機勃勃，這樣的男子讓所有望著他的女子都渴望接近。

而他的耳朵里卻塞著耳機，扁扁小小的唱機別在衣服里頭，他自然是自顧自地沉醉在天旋地轉里，沒留意所有留意他的目光。他是的確有點傲氣的。

可是他有什么值得傲氣的呢?所有欣賞他的女孩子都知道，他不過是學校食堂里的一名廚師，不，不是廚師，只是廚師的下手，負責洗菜切菜，開飯時打飯盛菜，飯后用一條沾滿油水的厚重抹布收拾擦洗餐桌碗碟，他的工作服是老板娘手工自制的白色的確良大褂——現在已經是黃色的了，滿是污黃的顏色，好象從來沒有洗過。他每月六七百塊錢工資，只能養活得了自己。

女生們最喜歡站在他站的那個窗口買飯菜，他那一邊的隊伍總是很長很長。大家雖然瞧不上一個廚師下手，但是出于他紳士的笑容，讓每一個女孩子都覺得受到了他特別的重視，所以連最傲氣，對艷情故事最不屑一顧的女生都愿意長久地等候在他的窗口，在他的重視中沖他展露笑顏，期盼著因為這嫵媚生風的一笑，他能給她的菜特別的多。

“可惜他是一個打飯的……”有些鐘情他的人嘆息。

“這個年齡的年輕人，沒能上大學，以后肯定沒什么出息。”有人這樣斷言。

“他怎么就能甘心在食堂打飯?那么年輕，還長得這么不錯!”又有人替他惋惜。

年輕的廚師(暫且就認可他為廚師吧)大概也知道女孩子們的想法，所以他也從不主動接近這些年輕傲氣的女生。他沖每一個在他窗前打飯的女子微微一笑，希臘式的鼻子帶起嘴角兩根小小的皺紋，很優雅。他喜歡看她們被他笑過之后臉紅的樣子，手足無措地以為他愛上了她們，她們每一個人都以為他愛上了她，多么可笑。他給她們一樣多的飯菜，她們低頭瞧著自己盆里的東西，心滿意足，呵!

年輕的廚師還是很快就戀愛了，盡管女孩子們的心思是物質的，笑意是冷靜的，可還是有女孩子抑制不住相思，主動在他的窗口留戀徘徊，欲說還休地在眼里逼出一汪清泉，呆呆地，癡情地，長久地凝視他。一伙的廚師便起了哄，哄笑聲自然而然將他們往故事的中間推，他們互相認識了，知道對方的存在，他似乎是不舍得這樣單純的女孩子難堪，再見她那樣長久地站著便請她坐，見她來他的窗口，便自作主張給她特殊的照顧，女孩子心領神會，為了方便，也不找人多的時候去，待同學們都吃完，食堂空下的時候去。那時候偏是食堂工作人員們自己吃飯的時候，他們便替小伙子邀請了她一起吃——怎么好意思讓人家一個人吃飯，人家可是為了你等到現在哦!大圓桌吃飯，一個挨著一個，大伙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和女孩子坐在一起，于是自然是他們倆挨在一起，再往后，他們倆端著自己的飯盆子跑到面對面的小桌子上吃，你對著我，我對著你。

在大家的起哄聲里，年輕的廚師有特殊的幽默和瀟灑，他特意拿起女孩子的飯卡，去打卡機里扣去今天的飯錢，好象他是無辜成了這個女孩子的保護神，人家畢竟那么癡情，怎么能辜負，他是迫不得已的，因為他紳士而又迷人的微笑，女孩子幸福地看著他由著他取笑她;他又特意夾一塊魚或肉，讓進女孩子的盆里，女孩子低垂著腦袋，感激不盡，他側過臉來，偷偷沖其他人笑，好象說“你看，她真是已經離不開我了”。他姿態里還有些大男人派頭，笑和怒均是哄騙孩子一般，眉毛簇著，嘴角卻向上揚起，似真似假，神秘透頂，讓人迷戀。

丟開抹布換下黃漬漬飯單的他和她，走在校園里，是最亮麗青春的一對，惹許多人眼紅，但眼紅歸眼紅，他已經屬于別人了。

多少女子和男子嘆息，她怎么就偏偏愛上了他呢?

她的愛情是拒絕世俗的，叛逆所有準則，她覺得她愛得不同一般，一個年輕帥氣的廚子，一個可愛的女大學生，這樣的愛情，真是無需粉墨，妖嬈自生。他們從彼此遙遠的站立到手拉著手走在一起，中間的過渡沒有一個星期——對于一對思想大膽開放的年輕人來說，一個星期已經是慎之又慎，再長下去就要活活扼殺了他們驚天動地的愛情。

他們拖著手在校園里逛，昏黃路燈下他們的影子是年輕唯美的象征;他們拖著手去烏黑的影院，激動的靈魂和影視的浪漫一起和著音樂跌宕騰挪;去山上的叢林，在兩棵樹之間吊上一個大網床，兩個肉體一起晃蕩在上面;他們真是窮盡了所有浪漫，年輕的廚師覺得自己一手把握了女孩，因為她是那么溫順，幾乎是有求必應——帶著含羞的紅暈。

他們已經手把著手，頭靠著頭，笑意噙著眼淚，帶著慵懶與放松，溫情款款地出現在校園的任何場合，不避開任何注目的眼睛。她漆黑的頭發散漫地潑灑在潔白天真的臉頰一側，手撫著他的胸膛，小婦人般幸福。他的日子亦是幸福的，不僅在臉上而且在心里，這個女友從不花他的錢，他只是一個廚師，全校的女生都知道，況且他從來只是沖她們微微笑，是她主動站到他面前的，她沒有理由氣恨他的不花錢。他了解女孩的心思，所以有時在一些昂貴的首飾面前，他會客氣真誠地要求幫女孩兒買一款幾百塊錢的小飾品，女孩兒感動得幾乎要落淚，堅決不要。

他就是這么讓她深愛著依戀著，她就是這么深愛著依戀著他。

但這真的就是愛情了嗎?我們看著甜蜜的沖破世俗的表象，一直懷疑，但又祝福它的前途，保佑它的確是紅塵里難得的思慕，難得的境遇，難得的不顧一切的愛情。

直到我大學畢業，這愛情都沒有結束，年輕的廚師暫時還不會離開這花團錦簇的大學校園，而女孩子比我小了三年，是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小姑娘，我無法在我離開之前看到他們的結局。

那么，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青年呢?

我現在看到了，在這個四年前我曾漫步的校園里，年輕的廚師帶著紳士的瀟灑，運動者的陽光，朝這邊走過來，他的身旁是一個小巧可人的姑娘，但并不是從前的那一個，也不是兩年前我回來時曾看到的那一個，他的手牽過多少迷戀他容顏的女子，傳說不一。

當然，愛情是在一顆心，在茫茫人海中間不停尋找另一顆心的過程，結局不可預知，不可抗拒。

但那小巧女孩兒幸福小婦人般的雙眸，卻讓我黯然神傷，那撲閃的眸子里流露出的真情，是否鋪墊并預預示著后來?只是那么短暫地，短暫地熱烈，火柴棒子在暖意中“騰”地燃燒起來，迅疾地忘我付出，如同鮮花向太陽獻出孕育了一生的露珠;而那年輕的廚師則像忙碌的蜜蜂，停留在每一朵向他展露笑意的花上，叮粉吸露，生機昂然地向青春表明他的價值。

一段一段愛情，在食堂師傅們的起哄聲里開始又結束，沒有誰對不起誰，相識相戀相擁吻，到斬斷相思，平靜相別，這是他們早就心照不宣的秘密。他是廚師，所有人都知道，他自己也知道，他更知道她們只迷戀上他的相貌，而她們也都深知自己內心的秘密，那關于愛情的任性施展，只在異鄉陌路，只在青春年代。

我回頭看他們，他們已經在彎彎流水邊擁抱，眼望著眼，唇貼著唇。陽光明媚，樹木陰郁，他們的思戀隱隱綽綽，像一幅永不褪色的油畫，美妙而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