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些閑話,問過她的年齡,我這就與她道別。
看著她從那面長長的石茬坡往上走,她深深弓著腰,頭和肩膀完全的低垂;我不是她的女兒,但望著她艱難的背影,心頭涌上滿腔的酸澀,正午的陽光照著愈發矮小的她,搖晃閃爍著我滿眼的酸澀。
那長長的石茬坡上面,不是她的家,是她女兒的家,她有好幾個女兒,這家住月余,那家住半月。
她還有家,她的家在故鄉210舊國道邊的一間鐵皮房子里;隔著一條國道的對面窯洞里,是她結發五十余年的丈夫的家。
七十四歲了,那居還有再分的必要么!那氣還有再爭的必要么!那恨還有再記著的必要么!
兩個老人居一屋,總可以省一塊煤,總可以多一個喘氣的,暖一暖屋里的空氣,總可以省卻一回做飯洗碗的煩。
但是她誰的勸也不聽,直到人們再也不敢勸她了,直到再也沒有人忍心勸她了,時間在做出證明,她是“分”意已決。對一個人意已決、志已定的修行,有誰忍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斷呢。
她是誰?
她是我的嬸嬸。
少時,家里若做了好吃的,母親便打發去送飯:“這給你嬸嬸家。”
“哪個嬸嬸家?”
“就你嬸嬸么。”
她就是我的就你嬸嬸。
母親前來相親時,是嬸嬸幫祖母操持飯菜;我未出生時,她就已經是我嬸嬸;比四十年、五十年更長久,兩家的窯洞永遠是相并挨。
她曾經個子高高的,人不俊,又不是聰明會來事的那一種女人,但她的不足、不優秀,在外人眼里看來也僅僅止于此,生兒育女、家務農活,一樣也沒有耽誤,但婚姻生活并不是一場個人業績考評,況且婚姻生活的考評權只有一個終極裁判,就是那個強勢的配偶。叔叔常常打她,我小時常常聽得她大聲呼喚我父親母親去救人。有一回,正在她家院子里跳方,突然聽得一陣慘叫,嬸嬸的一個小指頭骨折了。從此后,我常常看到的是嬸嬸那一個耷拉著不能伸直的小指;即使她和我母親說笑的時候,我也總是注意她的那個小指;我總是不能相信,那個耷拉的小指真的不疼了。
叔叔是手藝人,有時不在家,叔叔就是從那時起在我眼里完全的成為一個背影,我似乎再也沒有看見過他的面容。這世間的有些面孔,就是放在你眼底下你都不愿相識。大概玩跳方的伙伴都懂得這一點,我們絕少去他家院子玩了。
嬸嬸家孩子多,稍不經意就會將僅夠衣食的光景過不到人前,而嬸嬸仿佛就是這樣一個往往“稍不經意”的人。好在日子再難過,日子總是往前走的,再窮再動亂的家,孩子總是在長大,兩個大女兒各自有了人家,只是大兒子過了三十仍未能成婚。
嬸嬸四處托人說媒,叔叔卻在媒人跟前高聲大氣叫說自己的兒子傻,跟他媽一樣傻,還說什么親哩,別把人家姑娘害了。叔叔當然認為他是家里的絕對聰明人。
但媒人也著了惱:真不知到底是誰傻,說媒半輩子還沒見過這樣“精明”的父親。
又急又氣,還常常得吵架打鬧,嬸嬸臉腫、腳腫,吃不下飯,說得的是腎炎。
我父親一走出家門,嬸嬸就到我家,坐在熱炕上,并不發言,或者說著母親早已知道的氣話。那段時間母親常常留一碗不放鹽的菜給嬸嬸,嬸嬸堅決不吃,母親也是惡狠狠的:“叫你瞎掙氣,你操心睡倒了爬不起來,安安的吃了!你見咱這川里誰家的小子打光棍著哩,那是婚不動,婚動了好少的女子跟了來,別沒怎來著你先急下一身病。”
嬸嬸的兒子終于訂了親。我回到家,嬸嬸端著一碗飯笑哈哈的說:“侄女,你是沒見過我家的媳婦,滿門進滿門出,不信你等我家媳婦哪天趕集來了你瞧。”
我信,我當然信,從嬸嬸言辭、語氣里的喜悅我便全然相信。
這位健壯高大、滿門進滿門出的兒媳婦三年里生了兩個兒子,且個個伶俐。婆媳融洽,嬸嬸的病沒怎么治就好了。一個母親的一生不就是為兒子祝福、為兒子祈禱的一生么,嬸嬸又做飯,又洗尿布,說話就帶笑。
日月中有了一個中心的喜悅,猶如河開解凍,就放棄一切小的淹留往前過吧,但人總是不悟,失大局而設礁石。
嬸嬸的娘家爸爸享高壽而逝,嬸嬸只有一個妹妹,早年招了上門女婿。叔叔沒有去參加葬禮,說,那個沒兒小子心偏著哩,當老紅軍幾十年一切家產皆給了那個外姓女婿。
嬸嬸已經有孫子了,卻再也不能原諒有人將她高壽近九十的老父罵作“小子”;再也不能容忍有人將那個一心呵護外孫的老人罵作“沒兒的”。
葬禮回來,嬸嬸就和叔叔分居了。嬸嬸不用叔叔買回來的煤,也不用叔叔挑回來的水。
兒子一家去了城里打工,小女兒出嫁,原先滿滿當當,吵吵鬧鬧的庭院里如今只剩下如同當年初婚時的一夫一妻,夫還是當年那個夫,妻還是那年那個妻,卻不再是當年的那對夫妻了。
嬸嬸還是住在公路對面的白鐵皮房子里。白鐵皮房子只有一面靠墻,但嬸嬸說燒上一把柴,炕立馬就熱了,滿使得哩。
嬸嬸的“分”是如此的徹底,如此的堅持,嬸嬸就像一個未嫁的姑娘,仿佛唯恐自己走進院子失了身份。
這樣過了幾年,叔叔再也不出去做工了,最常吃的飯只有煮掛面與白米飯,做一頓,吃兩天。一次小女兒回來看父親,見一口大鐵鍋里半盆子永遠有著溫度的米飯,半鍋煮浸了的掛面,又哭又摔打:還說你有胃病哩,這樣飯不起鍋你能吃出好來嘛!痛哭一氣匆匆走了,女兒們也來得更少了,說眼不見,少傷心。
一年春,嬸嬸從女兒家出門回來,自然是柴米皆無,叔叔當天就將半袋子面粉提進了鐵皮房子,還將一筐煤塊倒在了門前。
嬸嬸六十多歲的人了,竟然能一手提得動半袋子面粉,一言不發的將那面粉、煤塊子全放回了公路對面的院子里。
嬸嬸做了好吃的,依舊是三十年前、四十年前那樣端給我母親一碗;母親說,你嬸嬸可是不怕麻煩哩,一個人,吃得可花樣哩,做的飯老入味。
餃子、包子、攪團,麻湯飯,烙餅,南瓜飯,拌面。我想象嬸嬸做這些飯食時的快意;我相信嬸嬸做這些飯完全是出于對生活真實的熱愛。嬸嬸是那種常常“稍不經意”的人!
有幾人曾真正有閑心問過,世間情為何物。情不過是順著冷熱空氣流動的風,情只是奢華的香車寶馬,情只是膚淺的風花雪月;弓身操持生活的勞動者哪有間隙去問情的模樣;平地上的生活里,更是從嬸嬸這里,我不能不問:世間不情為何物!
不情,是人情之常態;
不情,在嬸嬸是一種決絕,一種剛骨,一種執著,一種忍耐,一種傲氣!
縱然是權貴、富人,智慧者,又有幾人能夠!
埋汰我子,辱罵我父者,仇人也;這仇人不是別人,恰是子之生父,父之親婿,己之發夫。如今子成有孫,父離世不知傷痛,正是嬸嬸一刀兩斷割恥雪恨之日。
——我不知道嬸嬸爽朗的笑里,不經意間薄壁聽風的日子里是否這樣明確地想過;但我知道,那執著、徹底的堅持里一定有著深刻的心理緣由!
嬸嬸的白鐵皮房子,就在我走出母親家院門的眼簾,我卻永遠沒有走進去過一回。就像害怕仔細看清那個耷拉的小指,我沒有能力走進嬸嬸的白房子。房子一定很窄小吧,房子有四個面只是一層白鐵皮,大風的夜里聽得到房子悲憤的喧響。
不忍再想了。
初冬的田野上,風冷陽光刺眼的大平疇里,嬸嬸在撿拾干枯的作物桿。小鎮上撿柴的人非常少,因此拾柴并不費事,大可以燒完一筐再去撿一筐。
冬天的田野上撿柴的嬸嬸,白鐵皮房子里的嬸嬸,悠悠間仿佛不再是我過去的那個嬸嬸了,她的周身仿佛彌漫著一層光輝與氣蘊,這光輝與氣蘊我看不到,但我感覺得到。
我也感覺得到,我果真是有些癡的。不只是字上發發感嘆,是骨頭里有癡意未盡,那些小人物,那些癡拙人的行動,為何總是從心里打動我,要我從心里生出敬佩。
家國社稷,殺伐盜權、騰達富貴,那是能人的事,在平常的生活格局里,在更接近自然狀態的民間生活里,堅持骨骼里的清澈,在我心里,這些小人物,癡人、愚人是一樣可列傳,可入冊的!入的是我的心靈之冊,列進了我的精神之傳。
一個人的精神之路可以呈現什么樣的風貌,實在是難以設計。一個常常是“稍不經意”的生命最后會鑄就如此經意、如此決絕、如此清明的舉動!
那過去所有的“稍不經意”是出于性情、還是無奈?也許,那所有不得不的“稍不經意”,都是為了這一個痕跡不露卻最終顯示的徹底經意!
人生有一個稍稍的經意就已經足夠,而嬸嬸的經意是這樣的徹底。
嬸嬸晚年,贏得了比年輕時更多的尊重,嬸嬸那些兒女媳婦們,只是給嬸嬸錢物,絕少給叔叔。母親常常贊嘆:你嬸嬸,剛骨人。
常常想起嬸嬸弓著腰身的那一種傲骨,嬸嬸只是小鎮上極少的幾個拾柴貧弱老婦之一,嬸嬸無疑是弱者,但骨里頭的那一份清澈、不茍合于強勢、流俗,獨標我眼簾。
嬸嬸挎著柳筐撿柴曠野,我的眼前卻老是呈現出另一幅畫面來:那個千古風流的女詞人,年老的清照拄杖望夕陽。這二者之間又有什么不同呢,不同的只有境界之窄小與遠大,只有輻射大小之別;又或者,清照之望是一種文化之望,精神之望,而我的嬸嬸提筐立于曠野,那也是骨里清澈,心底獨立。
她提筐立于原野,與我笑答,我不是她的女兒,但我總想和她多說幾句話;我總想站在遠處多望她一會兒!
她是誰!
她不是別人,她是我的就你嬸嬸。
在故鄉,是將一切血緣關系稍遠,或沒有親戚關系的女性長輩皆稱作嬸嬸。在我的人生字典里,在情感上,精神里,一聲“嬸嬸”里,就唯有她。
她是我的就我嬸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