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他是一位作家,他是一位畫家。他從西北偏僻封閉的山村起步,經過長期艱苦的奮斗,走向首都北京,開始無根漂泊的藝術之旅。他是一位不斷選擇,依靠自身才華和智慧開拓人生道路的存在主義者。散文世界尊敬名家,也關注新人,力推那些扎根生活底層,對人生苦難有著深刻體驗的作者。
本期“對話”特邀清水河先生談“自我存在與新時期散文的嬗變”,敬請關注。
記者: 清水河老師,下午好!您從甘肅天水獨自一人來到北京有著畫家村之稱的宋莊,居住在一間不足20平米的寒舍中從事藝術創作,您有沒有想過離開故土開始漂泊對您意味著什么?
清:有支歌唱著“把根留住”,婉轉喲,簡約喲!西北風吹過我們的頭頂,黃土沙礫席卷而來,這是在春天,我們渴望的春天。故鄉是美好的。故鄉是丑陋的!大凡美好依然相同,丑陋則不盡然。我的童年結滿了苦澀的果子。我一出生就遇1960年那場大饑荒,甘肅因饑餓死去的人不計其數,我是一個幸存者。這要感謝我的母親!我出生時是一個立生兒,家人說我是站立著來到世間的。母親便一病不起。故鄉是傳說中的女媧的誕生地,那里曾是三國時期街亭戰場,而7800年前的大地灣遺址,盡顯這片土地歷史的輝煌。然而饑餓是無情的,母親終因家庭無力治病在我六歲時離開了人世。如果說十三歲那年我要離開故土,在城里做瓦工,裝卸工,炊事員,汽車司機等等,這便是我早期的漂泊游離生活的開始。如今“北漂”,這難道又是一種內心之上的跳離嗎?我多時關起門來叩問自己。
記者:為了夢想你在中年出外闖蕩,在競爭激烈的北京,你是否想到所要面臨的困難?你準備如何去應對這些困難,化解理想與生存之間的矛盾?
清:其實苦難在什么地方都會有,北京地大人多,可能機會和矛盾是相等的。俗語說,機會為有準備的人而準備。好在我對物質要求不高,只要有口飯吃就行。至于陽光和空氣,大伙分享即可。
記者:我們知道你多年來為了藝術追求和安頓家庭,經歷了很多苦難。結合你個人的藝術創作,你認為苦難的經歷對你精神氣質的形成以及作品風格的彰顯方面有什么內在聯系?起到過什么樣的作用?你是怎樣把苦難轉化成精神資源的?
清:我曾五次失業,在西北,我知道冬天的寒風是怎么進入骨頭的。當你身上沒有一個子兒,而胃又咕咕地叫著的時候,在漫長的黑夜里摸著身邊那幾本書,是幸運呢,還是不幸?我數十年一邊做工一邊自修完中文的大學課程,而一邊不斷地寫作,將一篇篇帶著體溫的稿子寄往全國各地,接下來是漫長的等待,等待。終于有一天,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收到遠在北京的一家大報,在詩歌專版頭條刊出了我的作品,而報眼則是我所愛戴的顧城的詩歌。我當時覺得頭頂的太陽不只是一個,是無數個向我的全身奔來。我找到一個沒有人的角落,哭了,失聲地哭了起來。我深知,文學之夢是艱辛而漫長的,亦是一條不歸之路。
苦難是人生的老師,誰說過不記得了。但是有一點,這個老師要遠離。倘若可能的話,把苦難收集起來,裝訂成冊,讓它在黑房子里呆著,永世不得翻身。我崇尚堅忍不拔的精神。一直認為意志在生命之途中決定著一切。在我經歷的事件中,讓人不能忘記的是我在縣城的邊緣蓋一個住處。結婚了,沒有房子住。好不容易搞到了一點空地,面對那篇荒地,怎么看來都很難修一所住處。望著空空的地面,摸著空空的腰包,我犯難了。好在我在困難面前是一個不愿低頭的人。于是借來了農具,在一個大冷的冬天,深夜四點鐘將遠在幾里之外的泉水,排渠引入那片空地。這為翻年開春打土墻,拍土坯打下了基礎。開春了,我愣是一個人起早貪黑在那片空地上干了起來,蓋起了遮風擋雨的屋了,我們一家人從此有了歡聲笑語。
面對我熱愛了數十年的文學藝術,總覺得它是與生俱來的,一種在我生命當中存在的事物。萬物都有盡數,我只能朝著茫茫的彎路,跌跌撞撞地走了下去,走了下去呵!
記者:前段時間您曾談過一個叫做“后散文”的話題,在您心中,“后散文”是個什么概念?您能不能給讀者表述一下?
清:八十至九十年代中國文學經歷了新時期新的思想潮流,這樣一個具有時代性的嬗變,她以毋庸置疑的面目給世人一個嶄新的文學形象,然而,她還是沒有從根本上脫離舊的文化理念;我這樣說文化理念是指整體上的包括社會的、政治、經濟、藝術、以至教育等范疇。到了本世紀之初,我們從關照社會意義開始,進而注視人的心靈世界,并且以那種模糊的不確定意義走向真實的、觸及人的內心深處。如果存在舊時期、新時期文學,那么,稱這種文學為新時期后散文是否與前期文學理念有所分野,它將強調這種文學本質與前期的區別。當然這需要時間,需要做一些深入細致的研究性工作。不僅散文、小說、詩歌等方面,都可以依此類推。想必,這是一件有意義的史學工作。由于我這些年來在美術創作方面的一些心得,關于“后”的一些文化內容,覺得它對今后的散文創作有益而無害,將成為一條進步與落后的分水嶺。
記者:那么,您以為“后散文”與人生、社會在一種什么樣的距離下行進?
清:當社會邁入信息化時代,數字、符號越來越進入我們的生活,鋼筋、水泥切割了我們的視野,盡管通訊、網絡、交通隨之發達,但人們心靈的距離仍不斷拉大,這便需要一種連接體,我想,文學藝術還會仍然承載著這個使命。當然,這一切都在多元文化共存的前提下進行。而“后散文”創作群集的形成,它不再以某個流派單項的形式存在,它既是具象的又在不斷地抽去了形象本身。總之,它是一個自然體。猶如精子和卵子,在零距離程度結合下一樣,從而產生一種新的文學生命。
記者:您認為作家的精神氣質與散文創作是一種怎樣的關系?
清:“文如其人”早已定論,倘若人還存在“二重”性的話,每個人,或許有過偉大時刻與卑微的經過。關鍵是這種偉大以及他高貴的精神力量,究竟能夠在不同的特殊時期持續多久。如果這種精神力量——比如對苦難及人生悲情的承受;比如對一個民族及一些群集命運的同情;比如從污泥中掙脫而此后一直純潔如初,這是極其艱難不易的事情。中國當代散文作家部落,似乎多了無病呻吟、矯揉造作、粉飾太平,甚至無的放矢,從而少了真誠,少了對人的一種責任。如今,正義已悄然退去,真理蒙上陰影,這不得不令人揪心啊!
記者:在您閱讀過的散文作家中,有哪幾位作家給您留下了深刻印象?
清:沈從文的湘西散文風采,猶如一道優美的弧線不時在眼前閃亮;而孫犁、汪曾祺那恬淡的人生經歷仍為今后一代作家之楷模;具有自由主義創作精神的劉曉波,給中國當代文壇以充滿生機和力量;林賢治在他完善知識分子自我人格的同時,對當代文學的批判,讓人記憶猶新;而青年一代散文作家劉亮程具有的原創精神,以及他散文思想的閃爍,對現代哲學的內省力,令人欣喜。青年一代散文作者的作品已初見鋒芒,相信在不遠的將來,經過捶打磨練,必將成為散文創作中的一支勁旅。
記者:您如何看待當下的散文熱潮?能否預測一下它的走向?
清:數十年來中國的各類熱潮如夏天的影子,一晃而過。先前是紅茶菌,接下呼啦圈、武術、氣功、全民經商等等。五花八門,而散文的興起,近些年來悄然而至,這要比其它門類之熱高級數倍。可見在物質文明不斷發展的新世紀,人們更加注重精神生活。無疑,這是一樁好事。然而,宣揚和推廣我們歷史中一些證明將人們引入封建專制,扼殺人性,使讀者目光朝后看的散文作品大量流入圖書市場,可見退回到了“五四”之前。在這樣的書山刊海里,我驚喜地閱讀到了那些審美空間大,有著真實的生活底蘊的散文作品。他們作品意向的不確性,語言在閱讀中的可塑造性,以及對現代后工業化人的心靈安慰,將我們帶到了一個陌生的藝術天地。這,也許是今后散文的一個走向吧。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