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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見的冰心先生

2009-01-01 00:00:00韓少華
散文世界 2009年1期

陽春三月底,嫩草初萌。沿著中央民族學院外墻往西,有一條僻靜的小路。可感覺還有些輕寒,卻又融著暖晴似的。

1982春,我見著了冰心先生。

想起1963年春末,北京東城的一次中國作家協會的筆會上,我曾遠遠地看到過這位冰心先生。可那時候,我還不是作協會員。只感覺冰心正微笑著,遠視著我……

抬眼看她家書柜,高低不一。椅套半舊。窗下待客的老式方桌,恰同主人的甘苦。

老人出迎了。那么清瘦,似還未曾脫去初愈痕跡,卻溫存地握著我的手,說:“前些時候,可以到外面去散散步了……”且讓了茶,自己只飲了飲白開水。

小時候我曾在民國三十四年,即1945年,就讀于南城虎坊橋小學五年級,在教室里就聽崔書府先生念的、冰心先生寫的《寄小讀者》:

小朋友,你們讀到這封信時,我已離了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在太平洋的舟中……

要知道,那時候的日寇可正是日落西山,快要投降的一刻!

哦,老人仿佛低低的,又分明是清楚至極:“‘五四’運動爆發了,很多愛國學生給北洋軍閥政府逮捕了。官方還搞什么‘開庭審訊’。那篇小文章,就是我在旁聽之后,記下來的。當時我正在北京協和女子預科讀書。文章就發表在1919年北平《晨報》上,就是《旁聽記》了……”

臨別,請冰心先生給了我電話號碼。

轉過年來,到了二月份,冰心先生給我來了一封信,上寫:

信和您的散文收到。謝謝。

散文我看了(春節來來往往,看書不能集中)……

小說既已寫開了頭,在素材可用時,不妨再試試。作家可以而且也應當是個多面手。您還年輕,寫作的日子還長著呢。

西方有句成語,說是:青年是寫詩的時候,中年是寫小說的時候,老年是寫散文的時候。我看,這也不一定是規律。

下面是“冰心二月十八日”,后又附一句:

您散文中的“桃李篇”,和小說只一簾之隔!

給了我一個驚嘆號!原來是也可以這、也可以那,也可以是散文、也可以是小說!

這才明白了些……

那是1984年入夏。

有一回,在冰心先生家里,我去問候老人的時候,也見到和先生聊天的舒乙。我和舒乙是北京二中上下班的同學。后來他到前蘇聯上大學,是學工科的,并學成歸國。“文革”后,他轉到文學界,整理老舍先生的作品。

老人問:“你們怎么認識的……”

我回答說:“我們是北京二中同學。”

舒乙也說:“在我們家里見過面,我母親也認識。”

過了一會兒,舒乙起身告了辭。

老人又問:“你見過老舍嗎?”

“只見過一面,”我說,“那年暑假,我高三畢業。一天早上,去參加中山公園社稷壇召開的北京市大中學生文藝匯演。在場外練習單弦的時候,正巧碰上老舍先生,老人家拄著拐杖,還跟我說了會兒話哪……”

冰心老人點點頭。

我說:“弄了些麻豆腐,您看……”

老人說:“用青豆芽兒或是綠豆芽兒炒一炒,就再好不過。”

這時候,有女傭過來送茶,將麻豆腐端走。

我心里卻想:那要不要再送些豆汁兒來?可又一想,如果老人吃不慣,還不真應了北京俚語,所謂“餿干水”嗎!何況老人畢竟是福建人呢!想到這兒,我禁不住暗自笑了。

后來,老人跟我說:“這送茶的不是外人,叫陳,是我女兒的大姑媽。多年來虧她照顧。”我這才明白。

記得我家住在雍和宮戲樓二巷的時候,拐彎不遠,就是幽州書屋。我也常去看看。

書屋約有兩間門臉兒。這里有老舍先生的書籍,從《二馬》到《駱駝祥子》,再到《茶館》,幾乎快要全了吧。也有當代作家寫的,特別是以京味兒的作品居多。

入秋后,幽州書屋主人王先生,托我請冰心先生題字。我想了好半天,還是不大敢開口。因老人病愈出院不多久,誰想吳文藻先生也住進了醫院。可哪知老人的信,竟寄了來:

字早寫好,并已取走。我從沒練過字。但老舍是我們一家大小的好朋友,也就只好從命了。

事后才得知,王先生已從冰心先生那里求取了題字。

由老人題寫的“求知”二字,蓋了朱紅小篆印章,懸掛在書屋門楣內,與老舍夫人胡青題寫的店名相映。

為了面謝一番美意,中秋之前的一個午后,我陪書屋的負責人王先生和我的學生王志遠,一起去看望冰心先生。

原來先生早已搬到“教授樓”來。見客廳不算大,卻飽含著溫馨。又看冰心先生微笑讓茶,且敘些往事:

“老舍在美國寫《四世同堂》后半部的時候,我們一家正在日本。每寫到新的章節,他總是要來信告訴我們。‘文革’以后,只好從電視上看到他寫的《四世同堂》了……”老人竟一時無語。

這便讓我想象“文革”初,老舍先生臨別的沉湖!

“我孩子們稱老舍伯伯,”老人話題一轉,就說:“稱舅舅的有兩個,一個是巴金,另一個就是趙樸初。”大約想緩緩氣氛,又笑說:“原來我對趙樸初就說過,你是‘未著袈裟嫌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老人又笑了不停。

幽州書屋的王先生遞上一枚書屋監制的老舍紀念銅幣。這枚銅幣的設計者志遠就從旁說:“書屋準備為您也鑄一枚,祝賀您今年十月五日八十五歲誕辰。”

老人溫和地笑了笑,說:“文學界比我值得鑄幣致意的,可多了。譬如巴金。已故的,就更多了。”

這倒讓我想起前不久老人曾對我說過的話:“人們還記得我,不過是我活得長些,又趕上好時候罷了。”

本來我還想請老人的女兒吳青在吳文藻老先生的病榻前,代為問候,不想吳老先生已經仙逝十日了。彼此又有些惶恐。

老人卻如往常一樣,安祥慈婉。我就說:“明天是您的壽日,今天給您暖壽來了。”

見老人笑說:“那應該帶酒來呢。”

老人這句微帶諧趣的話,全然出乎我的預料。倉促間,我也笑指著幽州書屋那只小巧的插著新鮮月季花的花籃說:“您看,今天是以花代酒了。”

大家都笑了,一時充滿了溫馨。

每見冰心先生,總不免引起這念頭,以為煙海般的漢語詞匯中、仍有些當名之而竟又無以名之的意思在。

記得青年女編輯由岑,面見冰心先生求稿。當時我正在坐。她無意間說起自己的娃娃又生病的事。兩年后,老人見了她,就隨口問了問:“你的娃娃該滿地跑了,不那么弱了吧?”竟感動得小由一時含滿了淚。

可見老人本來就是一位名之而又無以名之的了……

還記得那次,我要陪同謝冕兄,前去拜望冰心老人。

謝冕也是福建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導師。我曾跟他說過,老人家可是普通話一絕——此時,正在樓門外剛要叩鈴,卻還沒有去叩,我就小聲笑說:“在普通話里,你可還雜著福建話呢。”謝冕也小聲說:“我簡直就是福州長樂話,再加點普通話罷了。”

等我們進來,也都問候了冰心先生。談話間,果不其然,老人口齒極好。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彼此一笑。

老人問:“你們笑些什么呢?”

謝冕笑說:“您講的北京話好極了,不像我。”

老人也笑說:“我的父親原是海軍艦長,在艦上都說些普通話,所以我也跟著說。到煙臺不久,又是海岸邊,普通話也就越來越熟——那正是民國初年么。”

還聆聽了老人口誦龔定庵的《鳳棲梧》詞,及黃仲則的七絕詩,并且講述了《尚書》的摘句,也是警句,誦詠就像己出一樣,不知不覺竟如清泉瀉竇……

冰心先生姓謝,名婉瑩。我就說:“您二位在五百年前,說不定還是一家子哪!”

那這到底是不是“名之而無以名之”?

到1987年夏,外面感覺熱得夠嗆,可屋里卻涼快不少。這不么,暑假周末,我、妻子、女兒和她的男友,一同到冰心家里來看望。

老人仍雙手拿著助步器出迎。

“您看,”我就說,“我們可全都來了呢!”

老人微笑著。

見有臨窗向南的北屋小客廳,我們也落了座。靠西墻,上有周總理照,下有舊書柜;靠東墻,則高掛一楹對子。

記得冰心先生說此為龔定庵集句:

世事滄桑心事定

胸中海岳夢中飛

我曾聽老人講過,早在1924年住美國沙壤療養院的時候,就請她表兄劉放園先生給自己寫集句,想回國后也好懸掛。誰知劉先生竟請來梁啟超先生親自寫下!可那時候,冰心還不曾認識梁先生呢……

這是后話。

老人請女兒坐到沙發上來。

陳姐給我們都沏了茶,只給老人端來了白開水。

女兒的男友拍著照。

見女兒把海燕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兒童文學藝術叢書·散文十家》,請老人看。里面第一作家,就是冰心先生。

老人拿過這本書,又看了看,沒有言語。是默想,還是……好半天才說:“《往事(其一)·七》,特別想往——說我母親是‘荷葉’,我是‘紅蓮’,說‘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我就又想起母親來……”

我們都沉默了。

忽想起去年春末的清明來。胡青先生及同學舒乙,去八寶山陵園,為老舍先生拂塵。我也陪同前往。還沒出陵園呢,胡老就說起了冰心先生,還隨口叮囑我說:“文藻去世后,她是難免寂寞的。你得空兒倒該去看看她,陪她說說話兒”……

這時候,老人讓陳姐拿來一件友人送的緋紅色的大方巾——“百壽圖”,讓我們看。只見這是一百個不同的“壽”字。老人沒怎么說話,只看著我們笑。

又見老人就以剛剛出版的上、中、下三冊《冰心譯著選集》贈給我們,并信筆寫下“送給少華、玉英及曉征”字樣。

接著,冰心老人還讓陳姐從隔壁的書架上,取來一尊荷花燈燭給女兒說:“這是我85歲生日時候,朋友送來的,那就送給你吧……”

直到現在,女兒還珍藏著……

當年10月前,我致函袁鷹先生。袁鷹時任人民日報社副刊主任。我建議為冰心先生賀八十七壽辰。不久,即得到了回應。

10月5日下午,有唐達成先生,筆名唐摯,時任中國作家協會黨組書記,攜來一只花籃,淡紅色玫瑰;有周明兄,時任《人民文學》資深編輯,捧一盆秋桂,正微發出一股股清香。

老壽星仍雙手拄著助步器,含笑走出來,又一一握了手。

在座者還有吳泰昌、張鍥、姜德明和劉夢嵐諸友。

落座后,又由陳姐沏上西湖龍井茶。

老壽星的二女兒吳青、女婿陳恕和外孫陳鋼,也都陪同。

老壽星以福州月餅和紅葡萄酒款待。唐達成和袁鷹二兄同時舉起了酒杯。

陳鋼也拍了不少照片。

我正坐在桌旁,見這小巧的福州月餅已切了開來,嘗一嘗,感覺糯且微甜。就小聲對臨近的達成說:“我吃了一角,興味兒不足,怎么還想吃?”達成也小聲告訴我:“老壽星本來就是福州人,所以必要拿好吃的福州月餅來待客了。”彼此一笑。

老壽星不覺論文談往,妙語連珠,興致也極好。我們又碰起了酒杯。

回家之后,我伏案寫作《仁者壽》這篇小文時,見這襟袖間仿佛還存有酒氣花香,竟氤氳到紙面上來,揮也揮不去……

我見過一張照片:冰心和葉圣陶正在海棠花下相聚,恰如孩童!

說的這是1987年春末,只見冰心老人連頭巾也沒有來得及摘下,就湊近了葉圣老的耳邊來,像小時候一定要將某件“秘密”告訴給這位長兄一樣。

葉圣老也正低眉,側耳,且恭敬地聆聽著。

葉至善和葉至誠二人,也必定要垂手侍立吧?

一瞬間,竟凝了好一脈的世紀溫馨。

這是一本雜志,才剛剛出版——我有幸拿了一本。也不知怎么回事,我居然來到這所北京東城的八條七十一號,庭院的海棠樹下面,不覺神往……

1987年初秋,我去冰心先生家里。當時,老人正在客廳旁邊的臥室里,是低聲招呼我進來的。

走進去一看,北面兩張單人床,鋪著床罩,中間兩個小柜子——知道這就是老人和文藻老先生用的了。又南面臨窗,有兩張寫字臺相對。老人讓我坐到木椅子上。見臺子邊一只白貓“咪咪”,也懶臥在陽光下。

老人正給岑編輯復信,就把信遞給我看,說:“現在都講‘無農不穩’、‘無工不富’、‘無商不活’。那‘無士’呢?沒有答案,是不是?”

我點了點頭……

到1988年2月16日,聽說正是葉圣陶先生逝世的日子。老人家開國時曾任國務院教育部副部長。可那時候,約兩星期吧,我沒能去東四八條七十一號,——哪怕到庭院外去默哀也好啊!

1988年四月末,我去了冰心先生家里,想看看老人。

記得老人說:“當時,我獻給葉老追悼會上是花籃,一色純白的菊花和白玉蘭,白挽帶上款,寫著‘圣陶前輩’……”

我不禁想起葉圣陶老先生所謂“古劍拂鐘”來,也許葉圣老去別一世界且含笑回眸,那兩道微白的壽眉,揚著銀絲,會由這句話里引發些什么感觸?

又聽冰心老人細語說是“我近來常想起‘渺小’這個字眼兒。我總覺得自己是渺小的,或許因為我是大海邊長大的吧。其實,大海才真大呢,盡管它想事情的時候,也總像不出聲兒似的……”

這時候,竟連我也忘情了……

1988年深秋,在西郊北京圖書館(即今國家圖書館)二層館內,已有不少作家早到了。我也持著《冰心文學創作生涯七十年展覽》請柬,趕了來。

真的不算早了呢。可我覺得心臟怦怦地跳,就連這二樓,都吃力得很。唉,喘了口氣,扶著樓梯,還是上來了。

見這館內自是樸素的,通體好像都是淡灰色的。眼力也自知不那么好了,雖說還沒有戴上眼鏡子。

看見一副是文藻先生的長卷——寫冰心求愛的信,就展現在這長玻璃罩里面。我不覺俯下身子,細一看,里面竟長達數千言;再仔細一看,似蠅頭小楷一樣,漂亮至極,且氣勢雄健,一絲不茍,雖說紙面已有些微黃。

看了看手表,只剩半小時了。冰心先生還沒有出席。

等見到劉紹棠、蘇叔陽、陳建功諸友,彼此也低聲說了一番的話。

又見唐摯、袁鷹、周明等都到了場。

許多作家、詩人也都紛紛來了。

怎么,女兒也趕了來?見她,好像還沒有看到我似的,就也去看那玻璃罩里吳老先生所寫的字跡了。

約五分鐘吧,見冰心先生出場了——坐著輪椅,到會場里來。是由她的二女兒吳青,還是她女婿陳恕推來的?我卻看不大清……

只見冰心先生盛裝出席了,微笑著,愜意著,光彩照人。似正要繞場一周——又看人們都圍攏著,鼓著掌,經久不息。而我,只遠視著冰心先生。要不要走近些,到冰心先生那里去?難道是我瞇了眼,一片朦朧;還是心臟一下子停了跳?老人到底講沒講話,是輕言細語,還是笑不出聲,像都不那么重要了……還是冰心先生坐著輪椅,慢慢的,雍容而且溫婉,來到我眼面前——老人家仿佛正望著我么?是的,肯定是的,肯定!

我欣喜,又有些茫然——知道這時心臟正停了幾下……

回過頭來,我女兒卻不見了,還正上著大三呢!明天是要考試嗎?誰知道。

從北京圖書館回到家來,燈光已亮了。妻也早把碗筷放到了飯桌上。我坐下來,將《冰心文學創作生涯七十年展覽》的請柬取了出來,放在眼前,默念著展廳間鐫刻著的這句話:

我不是一個樂而忘返的人,因此縱然是地上的樂園,我卻仍是作客。

我一下子竟又神往了……

1989年夏,我住進了醫院。感覺心臟越來越停跳,也不知何為“房顫”。還好,略恢復了些,約住多半個月,我就出了醫院。

1990年10月5日前,我寫信給冰心先生,祝老人家90大壽。

1991年5月11日晨,我從杭州講課回來,乘火車過安徽境內,竟睡過去了。等醒來,都是穿白衣服的,出出進進,沒有聲音。有兩個人——一是妻,一是女兒。妻說:“你醒啦!”后才得知這是蚌埠醫院……

1991年8月末,冰心老人來了信:

少華玉英

賢伉儷:

得你們信萬分高興,少華一定不要太累和急躁,這都與你新愈的身體不利。

《中學生博覽》的顧問,就受之有愧,答應了。這兩天也不太好,不寫了。千萬保重。

冰心

九.廿三.一九九一

后老人還送來四盒燕窩,我也服用了。

約1995年吧,我在電視上看到北京醫院內,由陳鋼抱著冰心老人出了院。知道老人康愈,我很高興。

到1997年,電視里又見老人住了醫院。直到1998年10月5日,知老人盛裝微笑,由吳青扶著,在醫院里過壽日,我也放了心。

不想冰心先生竟在1999年2月28日仙逝了!且看見政協主席李瑞環在電視里吊唁。

冰心壽活99歲,該叫“老喜喪”了吧?

大音無聲。想起中國現代文學館應藏有冰心塑像才可。不到三年,就在院落里鑄了銅像,冰心同葉圣陶諸友聚在一起了。

轉念一想,連我也意會了——居然一笑!

2009年2月26日

冰心十年祭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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