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末的郭焯
我的夢里出現了霜降,菊花瓣落盡,一地。
我的夢里出現了卷軸,它忽然抖擻垂開,菊花暗紋上書“菊花詩”,菊香撲鼻,我一陣眩暈。
我呼號著醒來,才發現小妾胭脂已經不在身旁,床上羅裳尚在,觸摸之,冰涼。我大感不妙,從枕邊快速地拿起雙刃刀,一個箭步跳到廳堂上。我聽到了自己濃重的喘息聲充滿了廳堂。一個黑影,那是胭脂,她在廳堂里孤然靜坐。大概聽到了我的動靜,她扭過頭來看我,幽幽地說,官人,這事何必要刀兵相見?你知道我的父親也在軍中。廳堂里一片昏暗,我看不清胭脂的臉。還沒有等我回答,胭脂就站起身,慢慢地走近我,收起我的刀,依然幽幽地說,還不到四更,再去睡會兒吧,你的脊傷還沒有痊愈。
這是冬天,大唐王朝,我居住在北方齊州(今濟南)這座老城,相去京城長安千里之外。一個月前知州押了文書,責令我查出菊花卷軸并剿除黃巢亂黨,每月不得少于30人,否則要吃一頓脊杖,接連三月吃脊杖的,俸祿要除卻三分之一。自從上個月吃了脊杖后,我寢食難安,日夜無不在思索。然而,那些亂黨平日里盡走在市井,三五成群,文書押下后,忽地不見了一個身影。
我名郭焯,齊州城衙門捕頭。年華二十有五,業已成家,一妻一妾,尚無兒女。糟糠庸常,自不必說。胭脂是我的妾,頗具姿色,是我最愛的女子。她出身青樓卻潔身自好,貌美而粉黛不施,極顯自然之純凈。去年春我查案青樓上,她為我一身華衣所拜倒。我見她纖腰婀娜面若桃花,長得一身好皮囊,又彈唱的一口好辭令,便付了贖銀,即日她便隨我回府。丫環收拾偏房一間,胭脂感激涕零,侍奉我溫柔用盡,說,今日得君片瓦棲身,當以身相許,終其一生。
胭脂名曰嚴曉之,關中人氏,幼時家鄉大旱,喪母后隨父一路逃命,生計難以維系,便墜入了青樓。因胭脂識解得幾個字,能誦得古人幾首詩詞,青樓深處胭脂鶴立雞群,獨自孤傲,只賣藝不賣身,不知急煞了多少浮浪子弟。后其父戀念家鄉,獨自返還關中。大概命運使然,其父入鄉后不久,便糾集鄉鄰結黨營私對抗朝廷,今春曾央人捎書信給胭脂,思念之情只字不提,只說那大唐氣數將盡,勸胭脂隨從天意,要她央我休書一封,了卻瓜葛。父命難違,胭脂卻難舍如此殷實之生活,在我面前數次欲言又止,躊躊躇躇。
天亮時分,丫環燒火做飯。我盥洗時,聽得胭脂在廳堂彈唱,語調哽咽悲切。我焦躁不安,喝斥她清晨噪耳。胭脂忙施禮作揖,說,昨夜夢見老父身世飄零,被亂棍打死。說時她涕淚俱下,獨自返回寢房去了。我心掛念衙門事務,無心顧及胭脂,便牽了馬離家去點卯當差。
市井上店鋪初開,寂寥無人。沿途卻有擺賣的菊花,香氣郁馥,沁透心背。我打馬疾奔,卻忽地想起了胭脂剛才的彈詞,覺得蹊蹺而又似曾熟識。反復思考,直到了衙門我還無頭緒。拜見了知州,吃了一頓羞斥,便帶了三五個走卒,走上街市排查亂黨。已是冬天,卻不見得寒冷,沿途的菊花正開得艷麗,心有郁結,菊香更鬧我心。
待至午時,口渴難忍,我帶隨從走入一個酒肆,酒肆人聲嘈雜,一幫食客胡亂地坐在酒桌前,看似浮浪,清一色的玄衣穿著,見我進來,一男子一驚,率眾施大禮,納頭便拜。我心生奇怪,我不認得你們,緣何有此拜見?那帶頭的是個闊臉絡腮胡子,他言語激昂地說,尋破了幾雙鞋子,想不到會在此遇到恩公,實在是柳暗花明,我喚作鄭則銘,先前做販牛肉營生,前年春因失手打死了妾室,幸得恩公抬舉,免去了吃官司受牢獄之災。
經他這一說,我恍惚記起這個鄭則銘。前年春我入鄉辦案,眼見一戶人家圍觀者甚眾,心生疑竇,便一探究竟,原是一個販夫因妾室水性楊花多次暗與他人媾合,一時性起失手打死了那婦人。我素來痛恨不守婦道之人,男盜女娼實在是亂國亂綱,聽得事情的前后,便伸張正義命他下了休書,拿那死婦人的冷手畫了押,權當妾室已休,她死乃天命與他人無干系。那販夫便是鄭則銘。
今日鄭則銘面容憔悴,拜在我面前不起。我慌忙還禮,扶他起來,酒桌前坐定,吩咐酒保添酒加菜。我與鄭則銘對飲無數,談笑風生,慨嘆人間情,甚為投緣,不覺間日行匆速,夜幕倉垂,霎時便到了掌燈時分。鄭則銘拱手抱拳施禮,然后說,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恩公的抬舉,鄭某沒齒難忘,容留以后報答。說到這里,鄭則銘一頓,他不慌不忙地從懷中捏出一塊綢布,神秘兮兮地說,恩公,前些日子我們結伴來這齊州城販肉,幸得此物,知恩公正需要這物什,我多次尋覓恩公不著,急煞人也,今日幸而相遇便將此物奉送恩公,此處人眾多有不便,待恩公回到府里再看將仔細,我們就此作別,后會有期。我滿腹狐疑,不解地接過了那塊綢布,別了鄭則銘,一路快馬,不時便回到府中。
我不顧拴馬,迫不及待地去燈下看那塊綢布。它半尺見方,似乎不同尋常。暗綠色,紋底粗糙,揉之卻甚感滑膩。我以為綢布暗藏玄機,小心翼翼地打開后一看,方知是空的,什么也沒有。怪哉!我疑惑不解。此時,胭脂推門進來,手里端了一杯茶水,說,官人權且飲杯茶水醒醒酒,洗洗泥塵。我鎖緊眉頭,不禁將綢布遞給胭脂,把與鄭則銘相遇之事細說備至。胭脂捏住綢布反復揉搓,也是鎖眉不解,不過只一會兒她便看出了玄機。她嫣然一笑,拿綢布對著燈火只那么一照,綢布的暗綠色陡然褪去,幾行字冒了出來,我仔細一看,大驚失色,竟然是“菊花詩”: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漫天香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胭脂臉色頃刻間沒了笑容,只有那蒼白,忽地跪在地上,駭然地說我夫命不久矣,我夫可憐。我更不解,不禁喝斥她說,賤人,你胡說些什么!胭脂只顧哭哭啼啼并不言語。我一時急躁誤打碎了一具茶杯,碎片叮當當滾到胭脂腳邊。胭脂見我盛怒,拜了再拜然后說,賤妾舊日在青樓里常聽人說起江湖事,對此詩早有耳聞,況且家父前些日子捎來家書,上面便有此詩,乃首領黃巢所做,現中原戰事已起,黃巢募眾,東攻沂州不克,現已轉戰中原腹地,破了幾座城池,響應者眾矣,揚言要率軍南下,其氣勢已不可擋也。
中原匪事和沂州之戰已在城中傳得沸沸揚揚,我怎不知曉?黃巢斬竿為刀占地為王,不懼朝藩,勇猛無常,人稱黃王,實為梟雄,江湖人士皆敬其三分,然受天子之福澤怎能大逆不道?此反賊當誅勿論。我便對胭脂說,黃巢起事已有些日子,為何說我命不久矣?胭脂長跪不起,涕淚不止,說,妾聞聽黃巢兵鋒皆不剽財貨,途經之處秋毫不犯,現世道不濟連歲干旱,朝廷不減賦稅反增之,大唐何以不亡?官人是官府中人,怎脫了干系?那日我帶了丫頭去寺廟卦算,那和尚解說官人命懸一線,再者,江湖上傳說收到此塊綠布者,難免牢獄之苦血光之災,菊詩現,我夫亡!今晨我陡生郁悶,恍惚彈唱了那詩,不料官人歸來便拿回了這塊布,賤妾該死,請官人賜死則個。說完胭脂大哭。
聽了原委,我朗聲大笑。我止住了胭脂的哭泣,扶她起來說,竊以為有甚機密,原來如此,愛妻多慮了,不必傷感,我倒覺得此乃吉祥之兆,入官府多年,風水輪流,今日才至我郭焯,天意如此,我何能抗拒?發跡之日將來矣!胭脂不解,問道,官人何以大笑,何言發跡?我說,愛妾細想,量看黃巢不過販鹽起事,寇盜出身如何成此大事,天子在上,澤被一方,昨夜我夢到菊花敗落,殘花斷莖落滿一地,此乃兇兆,黃巢反賊命不久矣。
2006年的郭焯
我的夢里出現了霜降,菊花瓣落盡,一地。
我的夢里出現了一個古代的男子,一身華衣裝扮,慢聲細語地誦讀“菊花詩”。
那個男子自稱郭焯,和我同名,他在夢里頷首微笑,站在我面前說,你是我千年后的精靈,你是千年后的我,你要為我誦讀“菊花詩”,你要好好地與胭脂姑娘恩愛一生,否則你將遭遇牢獄之苦血光之災。
我驚叫著醒來,按下臺燈按鈕,卻不亮。我弓著身子不敢亂動,脊背痛得厲害,幾乎都直不起腰來了,我雙手在床上一掃,手機應聲落地,哦,原來是被手機硌的。然而床里側的被子一片虛空,嚴曉之呢?摸過去,發現她的睡衣還在,卻是冰涼冰涼的。
我正納悶剛才的夢,嚴曉之就從隔壁的廚房里喊,郭焯,你咋呼啥呀,大清早的,嚇了我一跳,家里停電了,你快起來吧,飯差不多好了。閑話不多,我起床洗漱,吃罷飯便去上班。嚴曉之卻一直嘟囔著埋怨家里停了電,說做飯都不方便,幸虧還有點煤氣救急,否則她算白早起了。她越說越氣,甚至氣得連飯都不想吃了。我因為要趕點上班,沒怎么理睬她,穿上警服出門了。
最近局里剛下了任務,要求我們兩個月內收繳完流散于市區的管制刀具(濟南市2006年公安系統下達了相關文件,有明確標識。),因為市區剛剛發生了起管制刀具的血案,一個少年被攔胸砍斷,局領導動了怒,印發了文件,下達了死命令,對于執行不力者要劃入年終績效考核,要嚴懲不貸。
我心事重重,開車疾行。
清早的街上行人不多,一片冷清,我嗅到了菊花那濃濃的香味。它從我半開著的車窗縫隙不顧一切地鉆進來,仿似一股陰風,讓人渾身不自在。我納悶怎么會有這種異樣的感覺呢,菊香味似乎讓我想起了一些事情,但仔細想,卻什么也想不起來。
我叫郭焯,年齡二十五歲,已經婚配,還沒生育,嚴曉之是我的妻子。我大學畢業后就進入了公安系統工作。
我不禁墮落地想,老天就是不讓我官運亨通,哪怕在感情上彌補彌補我,讓我邂逅一段刻骨銘心的桃花運也好啊。
拐進局里,開始上班。晨會上,關于收繳的任務,領導又施加了壓力,斬釘截鐵地說收不到30具的,年終獎就別想了。
我和幾個同事在片區瞪著眼睛排查了一上午,結果一無所獲。中午便去了一家酒樓喝酒商量計策。酒意正酣的時候,我遇到了那個老人,鄭則銘,他獨自一人在酒樓里喝悶酒,一副愁事纏身的樣子。
嚴曉之給我發來短信的時候我剛下班,剛拐入了那條擺滿菊花的路。她說今天要加班,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家,要我別忘了買些蠟燭回去,免得晚上再停電摸黑。嚴曉之就是這樣一個細心的女人,生活里的大小事情她都會安排得井井有條,一些煩惱經了她的手立刻就煙消云散。
這是暖溫帶北方城市濟南的冬天,這個城市很奇怪,大冬天的,空氣中卻絲毫沒有寒冷的氣息。比如你看,長長的整條路,兩旁擺賣菊花。九月菊,九月菊。現在九月份已經過去兩個月了,菊花卻還沒有干枯隱去,反而一片生機盎然,它們似乎遇到了生命里的奇跡一樣,異樣地亢奮著。轉過了這條路,就能看到我的家,我心里一陣溫暖。
我家樓下有個小商店,名字很好聽,叫做彩菊商店。商店雖然只是一間低矮的小屋,但布局卻一如這名字,淡雅純凈。剛搬來的時候,我還以為這是店主的名字呢,后來才發現不是,店主是個白發老大爺,端坐在店內喝茶,一臉慈祥的樣子,想必他應該嗜愛養菊。每到秋天,我都能看到他把盆盆菊花擺放在店門口,一字兒排開,香氣透人心肺。我經常去他店里買東西,去的次數多了,自然也熟悉起來,每次下班回來,經過商店時我都會跟他打招呼,甚至聊上幾句,比如說國事、菊花或者天氣等等。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獲知了老人的名字,鄭則銘,一個很好聽很剛強的名字。
除此之外,我對他一無所知。
他就是我中午在酒樓遇到的那個老人,鄭則銘。
我進了他的商店里想買些蠟燭。老人在柜臺前獨坐如鐘,滿臉肅然,但有種難以掩蓋心事重重的表情。見我到來,老人松弛了他凝重的臉,擠出來幾絲微笑。他把蠟燭放在我面前,友好地笑著。打完招呼后,我說,昨晚竟然停電了,也不提前打招呼,我煲的粥都沒有熟。他頻頻點頭說,是啊,是啊,一副討好我的樣子,讓我感到莫名其妙。買完蠟燭,待我要離開的時候,老人忽然站起來拉住我,眼睛里充滿了期待。我大為不解,迷惑地盯著他,一時語塞。他拉我坐下,嘆口氣,便幽幽地說,我的妻子就要病死了,我不能再沒了兒子,你一定要幫我。還沒等我說話,他又快速地插了一句話,他說,你是警察,這事你一定能幫上忙,老哥我拜托你了,拜托。
原來他有個兒子在這個城市賣肉,脾氣急躁,前些日子因與一個中年婦女買主發生了口角,一怒之下拿切肉的刀劃傷了那婦女,被拘留了。那婦女想訛一把,躺在醫院里一個多周了死活就是不出院。我安慰老人說,情節不嚴重的,頂多拘留半月,你不必擔心。老人似乎有些難言之隱,幾次欲言又止,最后說,老哥還是拜托你幫忙通通關系吧。
晚上沒有停電,我把飯做好的時候,嚴曉之加班還沒有回來。我懶散地躺在沙發上翻看舊報紙。報上說菊乃花中君子,它雍容華貴。還旁征博引了歷代詩家的名句,從宋元到明清。然而吸引我的卻是唐末農民義軍首領黃巢的那首“菊花詩”: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
沖天香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晚上我又做了一個夢,夢里再現菊花。夢里我再次看到了那個與自己同名的男子,只見他手執雙刃刀刺殺一個貌美的女子,女人倒地,血流如注。我也看到了一個老人翻滾在古時衙門的公堂里,被左右衙役小卒亂棒狠打,我看到了他的死亡,他躺在地上,鮮血充滿了我的夢。
兩個郭焯
菊花,我一直以為是預示著死亡,所以我并不喜好它。可是不可不說的是,這些日子來菊花時常出現在我的夢里。那些夢荒誕不經。夢里人與我同姓同名,手持雙刃刀殺人。這一夜,我在沙發上恍惚睡去,我,郭焯,也舉起了那把雙刃刀,帶領兵卒數十,橫行鄉野,刀所過處雞飛狗跳,橫尸遍地,我也殺掉了我最愛的女子,胭脂。胭脂睜大驚恐的眼睛看我,不發一言,慢慢地倒下去。等我收起刀腦袋清醒過來后,一個兵卒對我說,捕頭大人,你殺了胭脂姑娘。我如夢初醒,悲痛欲絕地蹲下身子摸胭脂的手,她的手已經冰涼。我扔下雙刃刀,痛哭不已。一個五花大綁的老人在旁邊疾呼悲號,他向我惡言詈罵道,你這個畜生,你殺掉了我女兒,你還我女兒!我抬起頭來看他,無比悲傷地說,是你害了她,你為何巧言令色地讓她造反?!老人忍住悲傷,突然仰頭大笑,然后說,你以為殺掉我二人就能挽回大唐王朝了?愚蠢,簡直愚蠢至極!終有一日,黃王一定會為我報仇,將你碎尸萬段!我站起來,走到老人面前,他仇恨似火,死死地盯住我,然后他又對我輕蔑地仰頭狂笑。我羞辱難當,氣憤難忍,遂抬手掌摑了他一巴掌,罵道,賊人亂國,株連九族!老人大罵不已,我便扯了布條封住了他的嘴,對左右的兵卒說,給我帶回衙門,稟告知州,我給大家請功,每人紋銀五十兩。
馱了胭脂的尸體,解押老人回衙門的路上山重水阻,我們一干人行速緩慢。日盡天晚時分,我們拐上一條闊路,兩旁樹木林立陰氣很重。暮鳥嘶鳴掠過,我的馬騰空驚叫一聲,幾失前蹄,我從馬背跌落下來。那個販夫鄭則銘似乎從天而降,手持長刀立在我的面前,他大聲叫擾,說道,恩公,一別數日,無恙乎?我已死了渾家,如今又被你殺了妹妹,你害得我好苦,拿命來!不容分說,說時遲那時快,鄭則銘舞起長刀刺來。我只覺眼前嗖嗖一股涼氣,急忙閃到一旁,可憐我身后的兵卒被那刀斬落了頭顱。我翻身站起,倍感驚恐,不解地問他,你不是開了彩菊商店,如何來到了這里,我又如何來到了這里,這是哪里?鄭則銘冷笑說,郭焯,原以為你是個豪杰,想不到竟能如此裝蒜,今日是你的死期,拿命來!
鄭則銘如惡虎下山,直奔我而來。我拉開架勢,倉促迎敵。他橫劈豎砍,刀法相當了得。我故意輕敵,佯裝體力不支,大戰三十余回合后,我賣了一破綻假裝逃跑,那鄭則銘果然上當,我回首大刀一揮,生生地把鄭則銘斬為兩截,血液濺滿我一身,濃烈的血腥味鋪天蓋地彌散開來。我大嘔不止。一個兵卒湊上來扶住我說,捕頭大人好身手,如此這般,我們可是頭功。我問那兵卒,我如何來到了這里,這老人是何人?兵卒略一愣怔,抱拳說,捕頭大人在說笑話,胭脂姑娘已死,我們應盡快返城,這里素來草寇眾多,是非之地,實在不宜久留,請大人上馬。
嚴曉之忽然推醒了我,她哭著說,郭焯,我流鼻血了。我睜開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分不清了是在哪里。嚴曉之捏著鼻子,張皇著看著我,見我發愣,她帶著哭腔說,該死的郭焯,你把我打得流鼻血了。
我清醒過來,急忙幫她止了血,疑惑地問她,我好好地睡著覺,怎么把給她打了?嚴曉之發了一通脾氣,然后說出了原委。她說我剛才一定做了噩夢,我一邊咿呀怪叫,手一邊在空中掃來掃去,就把她鼻子給打破了。
經她這么一說,我記起來剛才的夢。
鄭則銘!我怎么跟他打起來了呢?
我向來不相信鬼怪,更不相信時空穿越之說,但之后的幾日,通過細致觀察,我越來越覺得鄭則銘仿佛來自于某個舊時代,就如同夢里的一樣。他是個霉氣很重的人,穿著淡紫色緞子唐裝,灰色的面皮,總是雙目無神地呆坐在柜臺前,空洞地望著外面的天空,有時我經過跟他招呼,得連續叫他好幾次,他才能回過神來。他輕輕地哦一聲,然后頹然地說,好像又停電了。
生活給我出了一個難題,那就是鄭則銘究竟是不是來自于舊時代,換句話說,在前世,自己和鄭則銘是不是有很多瓜葛?警察的職業習慣,讓我對這個難題起了很大的興趣,同時也給我煩悶而忙碌的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
我照例每日和同事深入巷陌人群里查收刀具,把這個秘密深藏在心底。
兩個周后,我中午回家打他商店經過,見他胸戴菊花正在關門。回頭看到了我,他說,你回來了,老哥心痛啊,我老伴在老家就要死了,得去處理后事,商店得關些日子了。他面皮更加黯淡,空洞而無助地看著我,整個人虛飄飄的,仿佛他已經看到了在前世,他是我的刀下之鬼,他在無言地祈求我饒他一命。我忍住驚訝,做悲痛狀,安慰他節哀順便,便逃跑似的回了家。可是我腦子里難以抹去他剛才看自己的眼神,幾分仇恨,幾分哀怨,似乎是我們前世孽緣未了,我如今又害死了他老伴似的。
我心惶惶,坐在沙發上接連抽了一盒煙。整個下午,我都沒出門,對著鏡子照了一下午。我盯著自己看,越來越發現自己仿佛也來于舊時代。我的印堂發黑,眼神飄忽,我身骨雄威,膂力強勁,若裹上唐代的長袍,我活脫脫是個捕頭。我想起了什么似的,打開電腦上網一查,知道黃巢曾屯兵濟南城南,而當時的齊州衙門就坐落在自己現在的居所。我不禁愕然,難道自己的前世真的是唐朝的捕頭嗎?
我幻想自己在唐代風華正茂,策馬奔騰,在江湖上統領一方,一場場愛恨情仇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嚴曉之下放開門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幻想,她開門時帶進來一股涼氣,霎時讓我心驚膽戰。嚴曉之進門就罵供電局,說,那些人干什么吃的,這些日子老是停電,黑燈瞎火的,不讓人活了!
我呆呆地看著她,意識還停留在幻想中。嚴曉之詫異地看了一眼,然后說,你干什么呀,神經病啊,把自己弄得跟干尸似的。這時我才發現自己竟然把床單裹在了身上,頭上包著嚴曉之的絲巾,整個人肢體僵硬,一動不動地戳在沙發上。
嚴曉之看我沒有做飯,又開始埋怨我,之后她做飯。我站在鏡子前,看披著床單的自己,還真有些唐代人的感覺。這頓晚飯吃得我心事重重。飯后,我思考了一番便問嚴曉之說,你說時光會不會倒流,人會不會走入古代,我最近老是夢回唐朝,我做捕頭,殺人如麻,那個商店主鄭則銘也被我殺掉了。嚴曉之睜大眼睛,吃驚地盯著我看,又用手摸了摸我的額頭說,郭焯,你沒有毛病吧,怎么凈說胡話,要是真的能回到唐朝,你整個皇帝當當,我也過把當皇妃的癮,是不是你工作任務太重,腦子用壞了?
然而我仍不解,仍不解那些夢。當夜我輾轉反側很遲不肯睡去,若能夠我真想睜著眼睛入睡,我想親眼看看夢里的那些人,還有那個捕頭,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知道那個夢今夜還會重新闖進我的睡眠里。
果不其然,我夢里又出現了菊花,還有那首“菊花詩”。我夢到了自己的確是那個捕頭,齊州城的捕頭。我被一干兵卒簇擁著去領賞,我在人群里竭力掙扎,我大聲說,我知道這是唐朝,但我真的不是你們的捕頭,我是民警,我是通過夢來到這里的,我要回去,你們放開我,放開我啊!
一個尖嘴猴腮的兵卒嬉笑著說道,捕頭大人,真會開玩笑,您說什么國啊,是不是您想打馬虎眼,想把賞金私自吞了,大人,您不能啊,這幫兄弟以后還得給您執鞭隨蹬呢。
關于胭脂
雖然我無法理解,但我不得不承認,我如同很多小說里所寫的那樣,每到晚上,我都跌入夢境中的一個奇怪的漩渦里,我毫不費力,便搖身闖入了一千年前的大唐王朝,并且,相當巧合的是,在齊州城,那個捕頭竟然和我重名重姓。
我無法抗拒,只能把這一切歸結于巧合。沉下心來一想,這也沒什么不好,郭捕頭官府內任職,武藝不俗,且又艷福不淺,納了個絕色女子為妾,我再度替他重新經歷一遍那一場江湖恩怨愛恨情仇,也是別有一番風味。可遺憾的是,夢到如今,胭脂已經死了。沒有機會了。
胭脂死前說的話,我還沒有忘記。她被郭焯一刀刺中心臟,鮮血噴涌,她吃力地對郭焯說,胭脂今日死于官人的刀下心無怨言,胭脂愛慕官人一表人才,但朝廷昏庸,胭脂不得不反,胭脂只求官人不要怨恨賤妾,來生胭脂再做官人妾室,和官人恩愛一生。
我反復回憶著胭脂的臨終之言,忽然想起了妻子嚴曉之。我一激靈,莫非她就是胭脂的來生,生得不早不晚,單單等著跟我婚配,兌現前世的諾言?
這個猜測讓我莫名的激動和悲傷,激動是這一綿延千年的緣分落到了自己身上,悲傷的是胭脂和郭焯凄婉的塵事。
接下來的日子,我格外注意妻子嚴曉之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我要和夢里的胭脂對比,驗證下妻子到底是不是胭脂來生的轉世。
妻子對此毫不知曉,她仍舊是抱怨停電,抱怨我不做飯。有時候,她正忙活著家務,回頭看我愣怔怔地站在她身后盯著她,她眉毛一挑,狐疑地反復上下打量我,然后摸摸我的額頭,說,郭焯你沒事吧,最近怎么這么反常。
妻子說我真的變成神經病了。
一個晚上,我在床上躺著遲遲睡不著,妻子早就進入了夢鄉。外面的月光很好,透過窗柔媚地照在她臉上。妻子沐浴在月光里,五官細巧,玉面玲瓏,細軟的頭發乖巧地貼著脖子上,有了月光的潤澤,我平生第一次發現了她竟然如此嫵媚。我想也許唐朝的胭脂也是如此模樣吧。
我正專注地盯著妻子,妻子忽然大叫著直起了身子。妻子叫道,放開我,放開我,我老公是警察!妻子驚醒后,大口地喘息,臉上汗水漬漬,睜著眼睛驚恐不已。我問她怎么了,做什么噩夢了?妻子神穩了后說,我剛才夢到自己被人賣到了茶樓,幾個流氓要侮辱我,我一急之下,大叫了起來,幸虧是個夢。
我瞬間明白了一切,胭脂不也是曾墜入青樓了嗎?同時,我也想到,妻子的老家在陜西,和胭脂出于一地。這一系列的巧合,讓我喜不自禁。
妻子心有余悸,我緊緊地抱著她而睡。妻子濕熱的氣息撲在我臉上,我呼吸著她吐出來的氣息,慢慢地困意浮了上來,我仿佛被一雙神秘的手那么猛然推了一把,我一步踉蹌,再次跌入到夢里。
我終于如愿以償,來到了大唐王朝。
我的那身警服不知何時被剝去,換成了一身捕頭打扮。拍了拍掛在腰際的腰刀,那把鋒利無比的雙刃刀,像模像樣地對左右衙役說,都給我查仔細了,不可使一人落網。衙役們抱拳說是,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我心里樂開了花。
我要尋找胭脂。但是前幾個夢里,并沒有透露她到底在哪個青樓,我只能地毯式一個一個地查。我從東街到西街,從南巷北巷,連一只跳蚤都沒放過。
尋到胭脂時,她正一人在樓上孤坐,凄切地彈唱那首菊花詩。胭脂見我到來,竟然一驚,然后眼睛一亮,慌忙收了琴,施禮道,官爺到來,小女三生有幸,權且飲杯清茶一洗泥塵。
我帶胭脂回府,學著郭焯的語氣讓丫環收拾間偏房與她居住。胭脂自然感激不盡,哀怨地說起自己的遭遇,動情之處不禁潸然淚下。胭脂跪在我面前哭著說道,老父已經回鄉,今日胭脂斗膽自己給自己做主,感謝官人大恩大德,今日得君片瓦棲身,當以身相許,終其一生。
嗯,和之前夢里胭脂所說的一樣。
這時,郭焯的正房妻子帶著一個丫環走過來,那女人果然庸常,臉黑體胖,五官擁擠,一身肥肉仿佛充漲的氣球。她瞧了瞧胭脂,然后呆呆地看著我,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她傷心欲絕,哽咽地說,官人,官人曾許諾一心一意,比翼雙飛到老的。說完,她就嚶嚶地哭著跑開了。
胭脂懂得風月,大概為了營造情調,她費盡心思點了兩支蠟燭。燭光像個羞澀的少女,安靜地將她的熱情轉化為亮光,充滿了胭脂的寢房。胭脂躺在床上,羞赧地閉著雙眼,我貪婪地將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突然感到了窒息,餳著眼醒來。妻子呼吸急促地緊緊抱住了我。
燭光調皮地跳了跳,慢慢地把整個臥室給照亮了。胭脂的身體還在我腦海里盤旋,我把妻子看了足足十分鐘,發現妻子比胭脂胖了一些。
關于鄭則銘
我照常去局里上班,照常和同事驅車去片區收繳刀具。
我牽掛夢里的唐朝,牽掛那幾個人物的恩怨是非,我更牽掛胭脂,后來她為何被郭焯殺掉呢,還有胭脂的父親、那個胡子拉碴的鄭則銘,他們又是怎么回事呢?一個個疑問像一個個妖冶如花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我知道她們的遮羞布下面一定隱藏著更大的秘密,等待著我去一探究竟。
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了夢里。然而,夢又開始捉弄我,它遠遠地微笑著,就是不肯進入我的睡眠。
一日深夜里,我輾轉難眠,妻子也醒了。
妻子說,樓下那個彩菊商店的老鄭頭的兒子不是賣肉嗎,他一定跟屠夫熟識,你可以從這里下手,順藤摸瓜,我不信你們會沒收獲。
妻子的一席話讓我茅塞頓開,對呀,我怎么沒有想到呀。如此一來,我不僅可以解解工作上的燃眉之急,同時,自己也可以假借這機會接近鄭則銘那個老人,也許從他身上我能破解夢里的那些犬牙交錯般的秘密。
第二天我就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同事,同事都叫好。于是我們就開始布置計劃,然后緊鑼密鼓地實施。
彩菊商店仍然鎖著門,門前那一字兒排開的盆盆菊花日見枯萎,很明顯,鄭則銘還在老家處理他老伴的后事。我終于打聽到了鄭則銘的老家地址,決定和同事立馬驅車前往,一個同事還帶上了警棍。我們都笑話他,他卻振振有辭地說,我們得留著后手,萬一真打起來呢?
我們到達鄭則銘老家時候,已經是午后,冬陽暖洋洋的,一片安寧祥和。
這里是個小山村,群山疊屏障,四面環繞,山上種滿了粗短的柏樹,山下則是細高的白楊,光禿禿地立在大地上,把陽光撕割成了一條條,網了我們一身。那個帶警棍的同事不禁倒吸了口涼氣說,好險要的地勢,怎么陰氣沉沉的?
我看著這個小山村,覺得似曾相識。哦,記起來了,這里的情景仿似夢里郭焯砍殺鄭則銘的地方。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莫非真的會打起來?
我憂心忡忡地走進小山村,山路顛簸,崎嶇難行,到達鄭則銘家的時候。一群鄉人披麻戴孝地圍在鄭則銘的家門口嚶嚶地哭泣著,見我們到來,停下了哭泣,驚恐而疑惑地盯著我們。
我們直接從人縫里穿過,來到了鄭則銘家。院地十分寬闊,到處掛滿了縞素,滿滿一院子的菊花;一具黑漆漆的棺材停在堂屋里,里面躺著一個身著綠色壽衣的老太太,而在棺材前面,跪著一個青年,伏在地上,悲痛地嚎哭著。
綠色?!我不由自主地將那壽衣和夢里的那塊綠布聯系在一起。
鄭則銘迎了過來,依然是黯然的面色。他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眼神慌張地說,老哥我命苦哇!然后嗚嗚地哭了起來。
突然那個跪在棺材前的青年忽地站起來,不知從哪里抽出來了一把尖刀,直奔我們而來。我們被他這冷不丁的舉動驚住了,我們一并愣在那里。
鄭則銘慌忙從身后抱住了青年,大聲叫道,我兒不要魯莽,人家警察同志是來拜祭你母親的。那青年手緊緊地攥著尖刀,仿佛與我們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
我穩住了神,剛要開口,那青年忽然惡狠狠地說,不必浪費口舌,我知道你們會來的,我送走母親,自然會跟你們走,不就是一條人命嗎,我敢作敢當,我一命抵一命,你們不必啰嗦。
莫非這里還隱藏著其他秘密?
青年還欲說什么,鄭則銘慌忙捂住了青年的嘴,然后他生氣地罵了青年幾句,然后轉過頭來對我訕笑,說,孩子沒了母親,傷心過度,胡言亂語,警察同志見笑了。
我不是傻瓜,能猜到青年就是鄭則銘的兒子,他話語如此蹊蹺,莫非他就是少年命案的兇手嗎?但他不是因為故意傷人被拘留了嗎,怎么會在這里?
我故意裝傻,裝作什么也沒聽懂。滿院的菊香味像一場暴風雨包圍了我們。
青年已經平靜下來,他繼續跪倒棺材前守靈。鄭則銘則眉頭緊鎖地站在一旁,大概見我們不離開,最后他似乎下定了決心,把我悄悄地拉到一旁,說,事已如此,我向政府全部坦白,我沒了老伴,不能沒了兒子啊,求您一定幫幫忙,留我兒子一條命。他許諾當晚就把老伴下葬,然后把兒子交給我們。
鄭則銘說出了一切。果然不出所料,他兒子果然是那起命案的兇手。原來青年被拘留后,他母親急火攻心,一命嗚呼,而中年婦女老賴在醫院里不走,徹底惹惱了他兒子,青年想盡辦法從拘留所逃了出來,先劫殺了中年婦女的兒子,然后回家奔喪。
鄭則銘沒有食言,最后他親自把兒子五花大綁,塞進我們的警車。
車經過一片陰森森的樹林時,坐在鐵柵欄后青年忽然兇狠地自言自語地說,哼,就是在這里,我把那男孩給殺了,一刀把他削成了兩段,然后拋尸到市里,真過癮。
這里應該是夢中郭焯砍殺鄭則銘的地方啊,我一時語塞。
那塊綠布的故事
因為抓了兇手,我拿到了一筆豐厚的獎金。
我嘗試著讓自己回歸到現實生活里,跟妻子嚴曉之恩愛這一生。但嚴曉之這三個字,仿佛一個魔力無邊的盒子,它總是忽然打開,讓我肆虐地想念胭脂,那個千年前的女子。我不迷信,但我承認這種巧合,和妻子相愛,是自己千年前那段未了情的繼續嗎?
同床異夢,多少個夜晚,我難以入眠,不知道自己如此貪戀胭脂,是對妻子的傷害還是對妻子情感的彌補。
白天再經過彩菊商店的時候,我刻意看了看那個小屋,它沒了以前淡雅純凈的光彩,黑黢黢地像個被拍扁的紅薯,粘在地上。鄭則銘依然沒來,商店的木門漆色斑駁,很像他無助的臉,腐朽而呆滯地鎖著。門前的那些菊花已經頹敗了,殘花斷莖落滿了一地,情景好不凄涼。
我環顧左右,發現寂靜無人,便對著那窗子用力一推,貓一樣地鉆了進去。
小屋如同它的主人,霉氣很重。我借著微弱的光在里面翻來翻去,我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我知道這里一定有我需要的東西。
我先是翻到了那張登著黃巢《賦菊》的《濟南時報》,那首詩被鄭則銘剪了下了,貼在了柜臺上;其次我發現了一塊綠布,半尺見方,它紋底粗糙,輕輕一揉卻甚感滑膩。我捏著綠布跌坐在椅子上,哦,夢里的一切似乎又將重現。
我悲傷到疲憊。
晚上那夢卻不請自來,它像陰魂繚繞在我睡夢里,遲遲不肯散去。
我再次回到了唐朝,我還是那個捕頭郭焯。清晨我去衙門點卯當差,我把那塊綠布緊緊地塞在胸前,生怕它不翼而飛。打馬經過那條小道時,我發現路邊的那些菊花一并凋謝了,殘花斷莖落滿了一地。
胭脂疾步追出來,她氣喘吁吁地叫道,官人,且等一等。我勒住馬,問她何事。
胭脂妖嬈如初,婀娜的身姿在這冬日的清晨里百媚橫生。她猶猶豫豫地看著我,數次欲說還休,最后她下定了決心說,官人務必要保重,賤妾聽得江湖上說那些反賊個個狡詐且手段厲害,許多官府中人被他們收買的收買,殘殺的殘殺,要不那塊綠布官人不要遞交了吧?我仰頭一笑,說,笑話,量黃巢反賊不過雞鳴狗盜之徒,區區草寇我何懼之有?
說罷,我打馬疾馳,不出一里,鄭則銘忽然從路旁斜斜地跳出來,他一身潦草,抱拳道,恩公,且停片刻。我停馬問他何事。鄭則銘急躁地說出了來意。原來昨日別后,鄭則銘連夜回家,半道上遭三五個強盜殺人越貨,那幫強人自稱黃巢義士,并囂張地說,他們幾人就在此樹林專等大軍到來一同舉事,官府能奈何,鄭則銘眼疾手快,找了機會逃脫了,撿了一條命,特來通報。
我立功心切,忖道,不如自己帶上幾個兵卒前去剿匪,先斬后奏,省得讓那知州爭了功。于是我捏住那把雙刃刀,便帶上鄭則銘,去點了幾個兵卒,由鄭則銘帶路,一路馳奔。
到了那樹林,我果然發現了反賊,但不是三五個,而是三五十。他們皆披盔穿甲,輕弓長劍,顯然做好了大戰一場的準備,莫非他們事先已經獲知我們要來?我百般不解。
反賊囂張,厲聲辱罵。其中一個頭領模樣的老漢仰天長笑,然后罵道,皇天有眼,果不辜負老漢我一番良苦用心,只是可憐了我那胭脂女兒,郭焯鳥人,你的死期到了,快快下馬受死。
我一愣怔,更為不解。我便問那老漢,胭脂與你有何干系,你是何處野夫?老漢不慌不忙,從胸前掏出來一塊綠布,他陶醉地念道,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后百花殺。沖天香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然后老漢說道,這綠布想必郭捕頭再熟悉不過吧,不是我女胭脂告訴你,你如何能看到黃王的詩句?
我似乎明白了一切。還沒等我開口,那老漢又洋洋自得地說道,黃王有令,綠布便是卷軸,收到綠布者必死無疑,這綠布正是為你準備的壽衣,郭焯,讓你死個明白,我乃胭脂之父,我們皆共事黃王。
一少年拍馬出戰,口中吼道,休得羅唣,且吃我一劍。我氣憤難忍,手執雙刃刀迎戰。那少年手段平常,幾個回合便被我斬于馬下。老漢惱怒,手一揮,那反賊呈四面包圍之勢如海嘯般掩殺過來。但草寇不過是一群烏合之眾,片刻之間被我殺得七零八碎,且活捉了那老漢,胭脂的父親。
胭脂如從天而降,她一身俠女打扮,手執長矛出現在我面前。胭脂怒火中燒,死死地盯著我。老漢在一旁叫道,我女勢必要殺此人,為我義士報仇!
胭脂已全然不是了那嬌柔似水、風月醉人的胭脂,她變成了妖怪。她大叫一聲,郭焯拿命來!便舞起長矛直直地朝我胸口刺來,那被仇恨燃燒的眼睛里,絲毫看不出任何的夫妻情意,仿佛那爛漫的一夜夜的柔情,都在這刀光劍影里煙消云散。
我安然地醒來,淚水靜靜地打濕了枕邊。這是清晨,妻子嚴曉之正在廚房里忙活,飄過來的煙火味讓我真切地感到這就是人間。
吃飯時,我把那塊從彩菊商店拿來的綠布攤給妻子看,妻子立馬把嘴里的飯食吐了出來,她驚異地說,這不是壽衣的面料嗎?你從哪里搞來的,神經病嗎?!
我哦了一聲,呆呆地看著那塊綠布,自言自語地說道,我明白了,原來如此。
其實聯想到鄭則銘之前的那頹然無助的神情,不難猜測,鄭則銘早就知道他兒子劫殺了中年婦女的兒子,他求我幫忙;而關于那塊綠布,不過是他為老伴挑選壽衣的樣料。如此而已。
我希望自己的猜測是如實的,是正確的。
尾聲
那一盆盆菊花,那首菊花詩,這些究竟預示了什么,難道真的是自己所認為的死亡?在一個月暗的晚上,我似乎得到了答案。
那晚我一度睡得深沉,夢就悄然而來。我再次夢到了菊花,還有霜降,菊花敗落一地;我再次夢到了那個和我同名的男子,這次他沒有手持雙刃刀策馬殺人,而是被鐵鏈鎖了手腳關進了大牢。他蜷縮在牢房的干草上一動不動,他頭發零亂面若死灰,血跡斑斑。那個知州站在牢房門口,令看卒打開了牢門,又喝退了左右兵卒,一步邁進來對他說,郭焯,天欲亡你,本州深感痛心,不過我須在欽差大臣來之前送你歸西。那個男子這才蠕動了下身子。我分明聽到了清晰的干草窸窣和鐵鏈錚錚的聲音。郭焯氣若游絲,艱難地說,知州大人,我郭家三代從官,皆忠心耿耿,我郭焯辦案也素來依國依綱從未亂了法度,若小人被亂黨殺死,我乃為國捐軀我心無憾,今日蒙受此冤,郭焯心里實在痛如刀割。知州開始狂笑,然后說,好個郭焯,臨死尚不知情,實在是個冤死鬼,今個我要讓你死個明白!你給我聽將仔細,黃王起事乃天意,大唐違背不得,我早已順天意歸順黃王,冊封先鋒,奉命除你,過了齊州城,今黃王便可揮師順河而下轉戰江南,勢必如破竹。我看到郭焯氣憤不已,臉上肌肉抽搐,掙扎著要起身卻動不得,他使盡了全身氣力,艱難地吼道,敗類,羞辱我!那你如何又棒殺了胭脂之父?那知州奸笑道,胭脂姑娘實為我府上燒火丫頭,因看她容貌出眾,又彈唱得好,便略施小計,你果然上當,她到你府上不過是探你行蹤,還有那販夫鄭則銘,也不過是我府上一刀客,哪里是胭脂的兄長,我們如此用心良苦,都是為了取你性命,至于公堂上棒殺的那老漢,哪是胭脂之父,不過是我黃王軍中一卒,我不殺他,何以掩過眾衙役之耳目?那老漢他痛恨大唐為國捐軀,義也。還沒有等知州說完,那郭焯忽然怒眼圓睜,似乎穿過夢境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說了句來世我必將你碎尸萬段,說畢吐血身亡。知州獰笑地說這樣方好,省得我寶刀染血。
我從夢中呼號著醒來,一身冷汗。妻子被我驚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罵我,真神經病啊,老這樣,深更半夜的嚇死個人。說完她翻過身又睡去。
我睡意全無,睜大眼睛看著這個黑夜,外面的薄霧輕飄飄地掛在窗前。我腦海里出現了夢里的那雙眼,那痛苦穿心的眼神,像一把尖刀直插我的心臟。我戰戰兢兢,穿衣下床,來到了客廳里。我痛苦地思考著剛才的夢。
我突然想到了鄭則銘!
我來到陽臺上,看鄭則銘的那個彩菊商店。淡淡的月光下,那扇腐朽的黑門緊閉著,四下灰暗。“彩菊商店”四個大字,模模糊糊的,把那間低矮的商店襯托得仿佛一座安靜的墳塋。一想到這里,我頭皮麻了一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馬上回到客廳里,打開了所有的燈,客廳里瞬時白如晝。我的心慢慢地平靜下來,然后自問自己一個老問題,夢里夢外怎么會有那么多巧合?那夢里的郭焯是自己的前世,不是?想到這里,我一陣恐慌,這是深夜,也許就是適合人想入非非的時辰。
看來天亮之后,自己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應該去查查濟南唐代的志載,看看在那個遙遠的朝代,黃巢起事作亂的時候,在齊州城究竟有沒有一個捕頭被抓,并且冤死在牢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