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航“潛”航

不足百日，深航兩位關鍵人物落馬的背后，是深航股權爭奪戰中，國航愈來愈明顯的收官之勢

《財經》記者 董珺 饒智

3月10日下午，深圳航空有限責任公司(下稱深航)基地大院內，木棉花開。籃球場上，歡笑聲彌漫，一群年輕的員工正在進行內部球賽。

與籃球場一路之隔的行政樓二樓，四扇辦公室大門上貼著封條，顯露出截然不同的氣氛。這里是深航的權力中心所在。

就在四天前，3月6日，深航副董事長、總裁李昆因涉嫌經濟犯罪被公安機關帶走調查。隨后，包括深航控股股東深圳市匯潤投資有限公司(下稱匯潤)在內五家公司的工商登記資料亦全部被有關部門封存。

而不足百天以前，2009年11月底，深航高級顧問、匯潤實際控制人李澤源，也以同樣罪由被警方帶走。

兩位關鍵人物先后落馬，深航由此跌入漩渦深處。《財經》記者在深圳多方探訪仍無法獲知二人被查的準確原因。北京方面的知情人士透露，李澤源、李昆均系被國家民用航空局(下稱民航局)紀委調查，后被警方執行逮捕。

李澤源落馬后，其控制下的深航65%股權，曾引起各方爭奪。李昆案發之日，這部分股權歸屬也漸趨明朗。《財經》記者從多個途徑獲悉，中國國際航空股份有限公司(601111.SH/00753.HK，下稱國航)接手深航已成定局。從目前深航內部種種細節也可得印證。

不過，更多故事尚待揭幕，這其中包括深航在航空業以外的大量業務情況。《財經》記者獲得一份《關于在特殊時期加強深航房地產公司管理的通知》，上面寫道:“鑒于深航地產大股東缺位，同時主持工作的郭迎軍常務副總經理也失去聯系，深航決定在特殊時期加強對深航房地產公司的管理。地產公司及其下屬公司的所有印章(沈陽置業除外)暫由深圳航空公司監管使用。對于地產公司在各地的項目，原則上按照正在施工的項目繼續進行，尚未開工的暫緩實施來處理。”

原大股東李澤源所控制的深航65%股權歸屬，很可能只是破解深航迷局的第一步。

案情迷離

現年56歲的李澤源背景神秘而深厚，曾在軍隊生產經營部門工作，位至高管，亦曾因經濟、刑事問題先后獲罪入獄三次。2009年11月29日凌晨，身為深航高級顧問的李澤源被有關方面從湖南帶走。

此前一天，李昆曾接到民航局高層電話，命其飛赴北京會面。

接近李昆的人士告訴《財經》記者，民航局領導在會面中告知李昆，中央高層曾親自過問李澤源一案，李澤源即將接受調查，希望他維護深航穩定。民航局領導同時交給李昆一份不足百字的新聞通稿，宣布“深航高級顧問李澤源，因涉嫌經濟犯罪接受公安機關調查。深航在有關方面的支持下，已采取了積極有效的應對措施。深航目前的生產、運行、服務、管理正常，公司各項工作未受任何影響”。

李澤源被抓當天，民航局局長李家祥帶領工作組向深航經營班子傳達中央指示，深航各項日常工作交由總裁李昆全面負責。兩天后，國航副總裁樊澄正式兼任深航黨委書記，全面接管黨委領導班子。

這一任命被外界視做李昆回歸深航核心管理層的開端。由于此前在深航發展戰略上與李澤源產生分歧，李昆已被架空一年之久。深航內部人士對《財經》記者稱，李昆獲任后在部門會議上曾告誡員工:“不要再做墻頭草了，跟著我好好干吧。”為了穩定隊伍，李昆還提出要為員工加薪。

不料，百日之內，李昆同樣因涉嫌經濟犯罪深陷囹圄。其總裁職責由樊澄代行。

相比李澤源案發，李昆落馬的消息更令深航上下震驚。3月6日恰逢周六，很多員工是在睡夢中被電話叫醒而獲知此消息的。有員工打趣地回復道:“開什么玩笑，今天又不是愚人節。”不過，公司緊急會議通知令他們很快明白，李昆被抓并非玩笑。

知情人士告訴《財經》記者，李昆是被李澤源在接受調查期間供出的。目前，李昆的直接案發原因尚不明確。深圳市政府、警方、檢察院、工商局等對此事諱莫如深。《財經》記者從內部人士處獲悉，李澤源2005年收購深航股權及后續經營中，存在大量違規操作，造成國有資產流失，李昆作為主要決策者也牽涉其中。

另一種說法是李澤源案發后，國航、深圳市政府、南方航空股份有限公司(下稱南航)均迫切希望拿到李澤源控制下的深航65%股權，李昆是幾方力量博弈中的犧牲品。

而李澤源所涉經濟犯罪目前雖亦無官方細節，但坊間普遍揣測，此案與2005年深航股權拍賣及2006年底新華保險“關國亮案”有關(詳見2007年5月28日《財經》“‘內部人’關國亮”)。

李昆前傳

李昆與李澤源一度稱兄道弟。在被李澤源架空前的近三年時間里，李昆一直是李澤源的核心合作伙伴之一。2005年，也正是李澤源將李昆從南航常務副總經理的“副廳級”干部職位上挖到深航。

在2005年5月23日舉行的深航65%股權拍賣會上，由李澤源控制的深圳匯潤攜哈爾濱億陽集團，以27.2億元的“天價”，擊敗同場競標對手、持股25%的深航第二大股東國航，奪得廣東廣控(集團)公司持有的深航65%股權。深航由此變為私營控股企業。

這場深航拍賣交易的兩名重要幕后人物，是李澤源和新華人壽股份有限公司(下稱新華人壽)前董事長關國亮。2005年，李澤源獲得深航控股權，首期款靠的正是關國亮從新華人壽違規拆借的8.16億元資金。盡管收購資金來源非法，交易程序違規，股權款未按時付清，李澤源入主深航已是既成事實。關國亮案于2009年11月在北京市第二中級法院一審開庭，檢方指控關國亮涉嫌伙同上海人馬躍職務侵占300萬元、挪用資金2.61億元。此案至今未宣判。

同年12月10日下午，時任南航集團總經理劉紹勇在內部通報了李昆的調離申請書，“為了中國民航事業的發展，應深圳航空公司邀請，本人申請調離南方航空公司到深航工作，特此申請”。李昆由此成為民航界高層“下海”第一人。

從“副廳級”干部下嫁民企，此事在當時引起不小震動。“數百萬年薪”表面看來是比較合理的解釋。而事實上，李昆的出走實屬無奈。

李昆1960年生，云南昆明人，并無顯赫家世。1978年，李昆應召入伍，分配至中國民航局廣州地區管理局(隸屬軍隊管理，1980年后改制為中國民用航空中南地區管理局)，在廣州白云機場運輸服務大隊擔任行李搬運工。由于工作踏實賣力，李昆很快從同期入伍者中脫穎而出，屢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

據一位當時曾與李昆同住白云機場單身宿舍的同事回憶，李昆在一次臺風天氣中，不顧危險加固倉庫，被臺風從倉庫頂上直接吹下來。其對工作的投入可見一斑。

而在李昆的公開履歷中，其學歷為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管理工程專業碩士研究生、澳門科技大學工商管理專業博士研究生、南京大學在讀博士后。據介紹，這些均系李昆在職期間獲得。

1991年，南方航空組建成立，李昆隨即加入南航，先后從事客貨運輸、地面服務、客貨營銷、國際銷售等工作，擔任過值機員、值機副主任、主任，副科長、科長、副經理。1993年至1996年，李昆任南航駐泰國辦事處總經理，此后四年任南航運輸部副總經理、總經理，2000年11月起先后擔任南航股份公司副總經理、常務副總經理。

前述李昆同事形容李昆“務實肯干”，是一名“戰略人才”。2002年，南航在李昆的大力推動下推出中國第一張電子客票。2004年，為適應重組后新疆航空、北方航空優良資產的注入以及南航集團的規模化發展，李昆改革了自己一手建立起來的舊營銷體系。

李昆在私下場合曾表示，“如果讓南航跟美國達美航空公司(Delta Airlines)一對一競爭，他們不是南航的對手。”足見其對南航的長遠發展已有規劃。

由于業務表現出色，2004年底，民航局內部傳達了將由李昆出任南航總經理職務的任命消息，一些機構甚至給李昆發了賀電。但同年11月，國務院國資委為南航“空降”了新領導班子，時任南航集團北方分公司黨委書記的司獻民出任南航總經理，目前他是南航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

這意味著在南航工作了27年的李昆失去了內部晉升空間。半年多后，李澤源向李昆伸出了橄欖枝，并且開價不菲，李昆旋即請辭，擔任深航董事會副董事長、總裁。

李昆加入深航后短短三年內，深航的發展速度超過此前12年總和。按照李昆為深航設計的“369規劃”:三年內使深航飛機數量增加到60架至70架，成為國內中型航空公司;六年內使深航飛機數量增加到100架，成為國內外知名航空公司;九年內使深航飛機數量增加到160架，員工隊伍達到1.6萬人，始發基地增加到8個至10個。

事實上，李昆僅用了三年時間就走完了計劃中的前兩步。到2008年末，深航總資產達到200多億元;員工達到1.2萬人，機隊規模約為110架，開通國內外航線近200條，有駐外營業部57個，8個基地分公司和7個二級公司，躍升為國內第五大航空公司。

但2008年以后，李昆被李澤源架空，在深航失去決策權。接近深航的人士稱，李昆是一個職業經理人，目標是專心做好航空業，而李澤源則更希望借助深航，到各地要政策、弄土地，大力發展航空以外業務。

直到李澤源被抓后，李昆又重新“主政”深航短短三個月。

股權歸屬信號

公開數據顯示，深航目前占據深圳民航客運市場30%以上份額，在廣州亦占有17%。這意味著，該部分股權的接手方將立刻在廣州、深圳兩地擁有可觀市場份額。

因此，即便司法部門尚未對李澤源、李昆案蓋棺定論，各方已對深航股權展開多回合較量。占有深航25%股權的國航是深航第二大股東，根據《公司法》享有優先受讓權。深圳市政府則通過全程物流(深圳)有限公司參股深航，持有10%股權，系第三大股東。

2009年12月22日下午，在深航培訓大樓會議室，上述兩大股東方面人員舉行座談會，就深航特殊時期的安全營運問題交換意見。由于這是李澤源案發后，深航兩大股東間首次直接會談，被媒體解讀為雙方就深航股權爭奪的一次試探性較量。一位參會人士回憶，當時在會上，分管交通的深圳市副市長張思平笑著對國航副董事長兼首席財務官樊澄說:“我說的不對，你可以提出來。”

就在此前一天，張思平代表深圳市政府前往深航總部調研。事后呈現在媒體中的調研表態是，“不管怎么調整，深航不會有大規模下崗，深航已經形成的市場機制、深航作為深圳的名片等五點不變。”

但在場人士向《財經》記者證實，張思平在現場其實還講了一項“不變”，即“不論深航股權怎么變，深航管理層不會變”。這一點最終并未出現在發給媒體的新聞通稿中。

此前外界傳言，深圳市有意與國航在深航對等持股，但深圳市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白天在李昆出事當日的表態中，并未表露類似傾向。白天稱，李昆的個人問題不能和廣大干部員工聯系起來，不能否定深航廣大干部員工做出的貢獻，深圳市委市政府將全力以赴支持深航的發展。

數位深航中層員工則在日常工作細節中，感受出股權變動的可能性。“最簡單的例子，李總開始負責財務后，員工報銷貼發票的方式都不一樣了。部門領導在內部會上也說過，從現在開始要學會適應國企的工作方式。”一位深航行政工作人員透露。

這位員工所說的“李總”是深航財務總監、總會計師李有強。2009年12月23日，李有強從國航財務部總經理調任深航。目前，他已不在國航擔任職務。

深航發言人、黨委副書記劉航對《財經》記者表示，“我們作為公司經營層，只要維護公司正常經營，對股東的事情并不清楚，但深圳市政府的兩次表態至少說明了一點，保持深航品牌和員工隊伍穩定是深圳市的明確要求。”

曾在深航股權爭奪戰中出現身影的南航，似乎并無任何動作。“準確地說，南航從來就沒有入局過。外界一直認為南航出身的李昆及原深航副總裁陳龍是南航的籌碼，但李昆是被迫離開南航的，怎么可能在深航股權問題上與南航站在一起?”一位不愿具名的民航界資深人士認為。

而民航局局長李家祥3月4日在全國兩會上接受采訪時的表態，更被解讀為深航股權安排的明確答案。他表示，“東(航)上(航)合并對航空業格局并沒有太大的影響，國航收購深航后也不會改變航空業格局。”

值得注意的是，3月11日晚間，國航宣布啟動A股、H股定向增發募資不超過65億元的預案，將向包括控股股東中航集團在內的不超過10家特定對象進行定向增發。其中中航集團認購A股金額不低于15億元。

中航集團為國航控股股東。國航表示，此次增發擬募集資金全部用于補充公司流動資金。但從國航的財務數據看，國航并不缺錢。截至2009年三季度末，國航資產負債率為76.41%。這一數字對于具有高資產負債率特征的航空業來說，已算健康。此外，國航董事長孔棟在2010年全國兩會上亦表示，國航2009財年利潤水平超過50億元，預計將成為國航史上最佳盈利財年。

而國航如果要完成對深航股份的收購，需要一大筆資金。

“完成收購時間和比例還不好說，現在我們也著急呢，當然是越快越好了。”一位派駐深航的國航人士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