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讓生命更堅強

“一個傳奇女性的生命感悟與大悲大慟感人至深。”

——宋慶齡基金會副主席 唐聞生

流產十次才生下女兒

17年前，女兒寫給我一封信，這是她今生寫給我的最后一封信。我永遠記得信里的每一個字：

親愛的媽媽：

媽媽，我錯了，對不起!可是女兒實在活不下去了。若想我的話，就讀以前的那些信吧，女兒在九泉之下保佑您。

在我眼中，您是有本事的，假如您有一天能出來，萬萬不要再想著賺什么錢，盡量去做點對社會有益的事情吧。您可以收留那些寄人籬下的、無家可歸的孩子或老人，他們實在是太可憐了，這是女兒對您最后的請求，假如您不答應，我是不會瞑目的……

永遠愛您的艷子

1991年11月30日

女兒是偉大的，她死的時候，想到的是那些可憐的老人和孩子，女兒的胸懷永遠超過我，我為女兒感到自豪，一個只有16歲的小姑娘，她臨死之前，想到的卻是這個社會，想到的是那些可憐的人。她還激勵自己的母親，去做一些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她的母親，這時卻只是一名從死刑緩期減刑為無期徒刑的囚犯。

1933年，我出生在浙江省嵊州市一個官商家庭，2歲母親逝世。12歲被繼母嫁到一個商人家當童養媳，16歲逃婚獨自—人來到上海，25歲認識了丈夫張林，后來輾轉來到青海。因為高原反應等原因，經歷了10次習慣性流產后，我已年近不惑。

為了要個孩子，我和丈夫搬到了鄭州，1975年，第11次懷孕，我在醫院里住了6個月，忐忑不安地安胎、保胎，等待命運的裁決。足月后，女兒終于來到了人世間。第一眼看女兒，我滿眼淚水，小小的襁褓里，孩子那黑黑亮亮的小眼珠，那微微張開的小手……那一刻我心中暗暗發誓，一定要給女兒幸福，一定要給女兒所有的愛!

生完孩子之后，我開始籌劃賺錢。我和丈夫傾盡多年的積蓄，又貸款1.5萬元，在嵊州開辦了自己的第一家公司，為了表達對女兒深深的愛，我們給公司取名為：愛艷商貿公司。

我首先從收音機、尼龍服裝貿易做起，生意很快走紅，短短兩年公司就積累資金100多萬元。我忙得焦頭爛額，但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要帶著寶貝女兒。艷子乖巧懂事、聰明伶俐，從小就心疼媽媽，這更激起了我的生活熱情。有一次艷子不小心弄破了手，看媽媽正在午睡，便自己按著傷口，小手上都是血，我醒來時，嚇傻了，拉著女兒往醫院跑，邊跑邊問女兒為什么不叫醒媽媽，艷子回答：“媽媽太累了，我想讓媽媽多睡一會兒。”聽到這兒，我把女兒緊緊地摟在懷里……

打拼至1984年，我已積累了近兩千萬元的資產。我為自己買了進口高級轎車，購置了幾套豪華住宅。在上海、成都等大都市，我出入高級賓館，交結各界名流，一擲千金，極盡奢華。艷子過9歲生日時，我在鄭州當時最高檔的國際飯店設宴30桌宴請所有親朋好友。

一念之差身陷囹圄

為了賺錢，我將目光轉到了計劃調撥物資上。按照政策，我無權經營汽車。1985年夏天，我通過疏通關系，拿到了進口48輛高級轎車的計劃。僅此一樁買賣，獲利百余萬元。

同一時期，我在福建省組織到了價值520萬元的高檔布料，將這批布料銷往上海的服裝生產廠家，并獲得用該批布料生產服裝的銷售壟斷權。而這批布料的來源卻是臺灣，是國家根據福建省的實際情況，允許福建省與臺灣進行的某些指定商品的交易。

大把金錢攥在手里，但很快卻變成了手銬和腳鐐。上海市警方發現了我投機倒把、詐騙行為的證據。我此時已萬念俱灰，但唯一擔心的是寶貝女兒會因此身心受到傷害。于是，我苦苦央求辦案人員和丈夫張林，別把被捕入獄的事告訴孩子。

1986年11月1日，上海市中級人民法院以走私罪、合同詐騙罪數罪并罰，判處我死刑。后經上訴，一年后，高院將我改判無期徒刑。

入獄一年多的時間里，前夫一直對艷子封鎖消息，他告訴孩子：“你媽在做一筆大生意，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回來。”艷子起初深信不疑，后來終于從鄰居嘴里聽到一些風聲，她用自殺的方式逼迫張林說出實情，當她得知我在監獄時，傷心至極……

1987年底的一天，張林帶著女兒來到上海提藍橋監獄。隔著一層冷冰冰的鐵網，見到艷子，見到丈夫，我渾身顫抖。艷子把手指從網眼穿過，放在媽媽的嘴里，我也艱難地把手指伸進網眼，交給孩子…

“孩子，媽媽做錯了事，恨媽媽嗎?”艷子拼命地搖頭。“告訴我，什么時候您才能走出這鐵網!”女兒的這句話擊得我淚流滿面，垂下眼瞼無言以對。獄警善意地為她解了圍：“你媽媽5年之后就能出去。”艷子呆呆地說：“媽媽，我等您5年，每周給您寫信，您要是悶得慌，就看我的信。”

10天后，我收到了女兒的第一封來信，她說：“媽媽，我用眼淚給您加油……”

此后，讀女兒的來信成了我最快樂的事情，我不再頹廢，當別人打撲克、下棋、閑聊的時候，我在看報寫文章。每月評比勞動成績，我都在監獄里名列前茅。

孤獨女囚慘遭家破人亡

1988年底，張林向法院提出與我離婚，娶了以前家里照顧艷子的小保姆。艷子被寄養在伯父家，那是江蘇張家港一個叫楊舍的小鎮。

1990年底，艷子想來上海看我，伯父因為手頭不寬裕，拒絕帶艷子探監。艷子哭了一場后，決定自己攢錢，然后的到監獄看望我。寒假里，艷子以補課為借口，天天外出糊紙盒。伯父知道了這事，被感動了，向親戚借了500元，于1991年1月17日帶著艷子去探監。我知道了艷子偷偷掙路費的事，一把將艷子緊緊摟在胸前。

由于改造表現異常出色，1993年，我受到減刑嘉獎，刑期變為18年。我多想把喜訊告訴艷子，可漫長的18年對女兒又是一個什么概念?我猶豫了。艷子曾淚眼婆娑地問：“我已等了5年，媽媽的刑期到底是多少……再等5年吧孩子，這次不是騙你了!”我悲哀無奈地欺騙女兒說。

艷子開始了又一個5年等待。從那時到1997年，她一共給我寫了170封信。我也在女兒的鼓勵下不斷進步。1997年9月，我再次減刑，欣喜之余，我決定將實情告訴女兒。

命運的無情是那樣的無法預料。1997年11月30日，因為收到了媽媽的一封喜報，艷子十分高興，約了幾個好朋友在伯父家里跳迪斯科，身為農民的伯父勃然大怒，認為有傷風化。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啊，艷子極力辯解。伯父說：“這是我的家，你不準跳!”艷子被傷了自尊，她哭著說：“等我媽媽回來，她會告訴你這不是亂七八糟的東西!”惱怒的伯父脫口而出：“實話對你說，你媽媽是無期徒刑，永遠不會回來的……”

艷子驚呆了。從富豪之家的掌上明珠，到寄人籬下的孤獨少女，在朋友們詫異鄙夷的目光中，她脆弱的心理崩潰了。

當晚，艷子給爸爸打電話，說要到他那里去住，張林沒有同意，艷子又說想搬出去租房住，張林認為不安全，更不同意。失望至極的艷子吞下了半瓶農藥。服藥前，艷子給一位要好的同學打電話，央求她定時替自己給獄中的母親寫信，謊稱自己遭遇了車禍，右臂受損傷，不能執筆，信由他人代筆。

我確知女兒的死是在兩年后。那天，監獄派出兩位領導找我談話。他們認為，繼續隱瞞真相對我將是更加殘酷的事。

女兒遺愿激勵母親新生

得知女兒自殺身亡，我數次昏倒，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追趕女兒的腳步。我計劃當晚待夜深人靜后在監舍里自殺。

當晚大雨滂沱，監獄顧大隊長冒雨趕到監舍，她耐心地給我做思想工作，還拿出了艷子的遺書……

字字泣血。我悲哀地閉上眼睛，我想了很久，終于決定為了心愛的女兒延續自己的生命。

我更加積極地接受改造，連續出任服刑人員小組組長，從2000年連續擔任監獄民主管理員，我編導的小品取材于監獄女囚的真實故事，在多次比賽中獲獎，還被邀請在社會上演出。到2003年，我一共獲得了9次減刑。

幾年來，我形成了一個習慣，每次受到表揚、獎勵或者被宣布減刑的時候，我總要寫一篇懷念女兒的文章夾在女兒的那些信里一一

“生命中一段匆匆的母女緣／只留下歲月無法消退的悲哀／這一生無論是夢是醒／心里只有你的一笑一顰……”

心靈的解脫，讓靈魂找到了歸宿。我邁入了一種新的人生境界，開始了積極而昂揚的新生。我懷念女兒的文章累計達6萬字，多數被監獄內部刊物發表，感染和改變了眾多服刑犯人。

我還以自己的經歷為素材，寫出了長達675字的小說《囚路》，在監獄自辦的小報上發表。上海劇作家黃允偶然看到這篇小說后，大為感慨，以此為藍本改編制作了8集電視劇《罪犯與女兒》。當電視劇在監獄舉行首播儀式時，觀看該劇的管教和服刑人員哭成一片。電視劇在社會上播出后，反響強烈。成千上萬的觀眾被劇情感動得熱淚盈眶。

2003年7月28日，70歲的我終于走出高墻，那一刻我老淚縱橫。我被安排回了戶籍所在地鄭州市銘功路，派出所和街道辦事處為我聯系了一份打掃公廁的工作，每月工資400元，社區為我安排了一間18平方米的小屋。

“艷子，媽媽今后為你還愿……”從這里起步，我開始履行女兒的心愿。

對比曾經的風光無限，如今卻住在廁所一隅，一條咸魚，半碗米飯，我卻很知足。在我的身邊，有一只小小的哈巴狗。“媽媽要寫作了，不要胡鬧啊，去吧，睡覺去。”我溫和地說，像對待自己懂事的女兒…

“女兒在天有靈的話，看著你的媽媽。你為我而離開世間，我為你而延續生命。”這是我自傳里寫在第一頁的一段話。

2004年度我被所在街道評為優秀清潔員。2004年10月16日，由朋友牽線，上海一位商人來到鄭州，希望通過投入資金與我合作完成艷子的心愿，來幫助一些無家可歸的人過上幸福生活。

2005年3月，我在勞動間隙寫下了20萬字自傳小說，經報道后，立刻引來如潮反響，小小的家變得門庭若市。我與女兒的動人故事，打動了人們的心，許多人愿意做我的女兒，陪我安度晚年。

中央電視臺《半邊天》、《夕陽紅》、鳳凰衛視《魯豫有約》等多家媒體對我進行了專題報道。

2006年，為實現女兒心愿，我重新下海經商，整天忙碌奔波，開辦了多家企業。

我現在76歲，很多老人每天的任務是養老和看孫子，而我的目標是建100所孤兒院、100所養老院，照顧像女兒和我一樣無依無靠的人。我也希望我的未來人生能為生命教育出一份力，幫助青少年樹立科學的生死觀、情感觀、價值觀、人生觀，幫助更多人意識到生命的價值遠高于財富和金錢的價值，了解超越生命的意義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