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聽沙

十六年前，一小群中學生曾經想瞞著父母去新疆參加軍墾，其中便有我。那次逃竄未遂的記憶被悠悠歲月洗刷模糊之后，直到去年，我才尋得一個機會來到邊關，見識戈壁。據說我去的不是時候，草原已枯萎，河流已干涸，葡萄園已凋零，肅殺寒風把夢境中的繽紛五彩淘洗一盡，只留下一片清沙。沙丘，沙河，沙地，沙窟，舉目茫茫，大地干凈。不管你什么時候在車上醒來，疲乏地探頭遠眺，看見的很可能仍是一片單調的灰黃，無邊無際又無聲無息。似乎車子跑了幾天卻仍留在原地。沙地上常見曲曲波紋，或緊密或空疏，層層如老人肌膚的皺褶。每一層當風的那一峰面，還稀稀薄薄地披一抹灰黑，似古老的沙漠生出了一層銹。這里的時間好像也銹住了，凝固了，不然那幾根猙獰白骨，何以歷久不腐?而那條通向遠方的寂寞小路，玄奘三藏是否剛剛扶杖引馬，目光堅定地離去?

人們不喜歡沙。其實細想一下，葡萄和哈密瓜適宜在沙土里生長，坎兒井這種特異的水利工程也是沙漠特產。因為多沙缺水，人們洗手靠銅壺吝惜地澆淋，臟水也被銅盞承接留備他用，這才有了精湛的銅匠工藝。因為塵沙撲面，婦女們都習慣披上輕柔的頭巾和面紗——而且很可能基于同一原因，她們多有長長的睫毛，這才給戈壁添上了神秘的嫵媚。沙的嚴酷，使人們更為勤勉和勇敢，于是市場上有了豐富的羊奶、羊皮以及寒光閃閃的英吉沙匕首。沙的單調，使人們向住熱烈，于是荒原上有更多的彩裙、冬不拉和月下奔放的歌舞。那林立的清真寺呢，那顯目的油綠色彩和新月圖案，也許是對黃沙烈日的補充，而充滿著對自然和命運敬畏感的孤零零的祈禱呼號，也許更易于出現在風暴里和荒涼的沙海之中吧。

我想，壯麗的西部文化是不是從我手中這一棒沙礫中流出來的呢?

[賞析]

韓少功是當代著名作家，他在《戈壁聽沙》一文中一口氣完成了自己近20年的尋夢之旅。當他還是個中學生的時候，就曾有過瞞著父母與同學結伴參加新疆軍墾的青春夢幻。16午后，當他真的來到蒼茫遼闊的戈壁灘時，映入眼簾的卻是“沙丘，沙河，沙地，沙窟”，他獲得的第一感受則是“舉目茫茫，大地干凈”。

然而，在一望無垠的黃沙之間卻蘊藏著豐富的神奇。就說那甜美的戈壁瓜果吧，葡萄和哈密瓜都產自貧瘠而單調的沙土里，炎熱的白晝和蒼涼的夜晚孕育了戈壁瓜果真純的芬芳，南來北往的旅客都在吸吮它們的汁液時一掃旅途的勞頓。水是生命的源泉，在多風少雨的戈壁灘上，水更顯得彌足珍貴。人們珍惜水的一切行為都表現為對生命的呵護。精美銅器的制作和使用，反映了戈壁人的勤勞與智慧，也展示出他們對生活的摯愛和對未來傾注的滿腔熱望。作者還注意到了戈壁大地上的婦女們，她們同中國其他地區的婦女一樣，既是勤勞善良的，又是智慧美麗的。當然，這里的婦女常常要用柔軟的頭巾或面紗遮擋強烈的陽光與無情的風沙，因此，戈壁女孩兒擁有了自身獨特的美麗：她們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的，保護著兩汪恰似碧潭的雙眼，那長長的睫毛除了具有抵御風沙的作用外，又隨時隨處閃動著青春的美妙。

作者筆下并沒有描述戈壁的男子，我們不難想到，嫵媚聰慧的女性與強悍勇敢的男人恰好成為這個神奇世界的主人。正是有了這樣的主人，才有了“沙的嚴酷”之外的富饒：豐富的羊奶、羊皮以及寒光閃閃的英吉沙匕首；正是在美麗女人和強悍男人構筑的天地里，人們才消解了黃沙的單調，用水乳交融的熱烈繪制了彩裙，彈起了冬不拉，跳起了歌舞……

此時此刻，我們或許已經明白了作者“聽沙”的真意：在漫漫的黃沙世界里，我們能夠用心靈的眼睛審視美妙神奇的廟宇、沁人心脾的油綠色彩和寓意深遠的新月圖案。說到底，這就是深藏在人們靈魂深處的美好情愫啊!

(春水 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