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愛一生

兩歲的時候，我才剛剛學走路，因為長得太胖，兩條腿肥嘟嘟的，怎么也邁不開來。媽媽站在離我兩米外的地方，伸開雙臂溫柔地呼喚我的名字。我穩篤篤地站在那里，驚懼得哇哇尖叫，就是不敢動。遠遠地看見你來了，滿臉和藹的笑容，英俊得無以復加，還是小胖妞兒的我使勁地挪動著雙腿，像唐老鴨一樣蹣跚著奔向你，一口氣竟然走了五米遠，直到你將我抱起，在空中輕輕旋轉。

媽媽說我打小就偏心眼，即使她在走廊兩邊鋪了厚厚的棉被以防止我跌傷，我還是一步都不肯走，可只要你一出現，我走得比哪個小孩都穩。這些都是我成年后在她微帶妒意的絮說中得知的。在我殘留的記憶中，整個童年似乎都是在你的背上度過的。去外婆家，七公里的路，你背著我，任我在你頭上插滿路邊采來的野花；兒時我體弱多病，還是你背著我，匆匆跑向醫院，在你因顛簸而起伏的背上，我睡得很熟。那時候，你還十分強壯，你的背是我童年的搖籃。

我一直以為，要深深地愛著一個人，才會心甘情愿地背負起他的重量。有了弟弟后，我總是模仿著你伏下身來，讓胖胖的他爬上我的背。

七歲，媽媽生了弟弟，突然變得很忙、很暴躁。喝斥、責怪乃至打罵是那段時間我最深刻的記憶。我那樣倔強，縱使媽媽罵得我再兇，也只是木頭似的站在那，目光灼灼地盯著她，緊攥著小拳頭想總有一天我會報仇的。于是每天你下班的時分便成了我最熱烈的期待，我總是坐在屋前的臺階上，焦灼地等待著，只要你一出現在我的視線中，我的眼淚就嘩啦啦地流下來。

我記得你坐在臺階上陪我看晚霞，然后，變戲法似的從兜里掏出一顆大白兔奶糖。我悄悄地問你，弟弟有沒有。你神秘地告訴我這是專門給我買的。我吮著這顆專屬于我的大白兔，小小的心里填滿了甜蜜。盡管后來我知道其實弟弟也有，我還是固執地以為，你愛我比愛他多一點點，就像我愛你比愛媽媽多一點點。

十一歲，我隨你住在了你任教的學校里，一住就是四年，直到我初中畢業。整個少女時期，我敏感，脆弱，孤僻，只有你還如珠似寶地待我。你還是那樣英俊溫和，只是兩鬢早早地生出了華發。吃飯時，你不停地往我碗里夾菜，笑說自己只愛吃青菜。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縱容了我愛吃肉的惡習，多少年來我的體重一直居高不下。

或許是被你照顧得太好，我初中時的口頭禪就是“問問我爸爸”。訂什么書報，要先問過你，補不補課，還是先問你。老師批評了，同學關系鬧僵了，我淚眼汪汪地問你：怎么辦呢？就這樣，在你無微不至的呵護下我脆弱地長大了。長大了，我常常埋怨你嬌生慣養我，以至于我自立能力太差。你笑呵呵地說，怕什么，傻人有傻福嘛。

總還有些東西不便和你說，那時家境差，我老是撿表姐的衣服穿，秋冬兩套藍黑色運動服，穿都穿不完。你居然看出了我的心思，去北京出差時，給我帶回一件粉紅色公主裙，歡天喜地叫我穿上。裙子是超大碼的，或許你一直還當我是那個胖得過分的小丫頭吧，穿在身上寬松得過分，只得遺憾地壓在箱底，等到多年后你提醒我有這么一條裙子時，我已經不喜歡那種俗艷的粉紅色。

十五歲，第一次離開你去遠方讀書。你默默地幫我收拾行裝，連我小時候喜歡抱著睡覺的那個洋娃娃也往里面塞，然后你借口行李太多，不放心我一個人上路，執意要送我去學校。

你幫我掛好蚊帳，鋪好床鋪，放好衣服。我們在學校外的小餐館吃飯，街邊有個賣糖葫蘆的小販吆喝著走過，你急急出門追上去。秋日的艷陽下，我看到你奔跑的身影，已有些肥胖的跡象。兩分鐘后，你攥著支糖葫蘆跑到我面前，一頭汗。你始終記得這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零食，我像你，喜歡吃甜的辣的東西。

你還是得回家去。我追著你乘坐的汽車，拼命揮手，我看見你坐在窗戶邊，把臉緊貼在車窗上，高高的鼻子壓得有點扁，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我。多少年后，我還記得你眼里閃爍的淚光。

十九歲，我像所有情竇初開的女孩，試著去談戀愛。每個晚歸的夜晚，客廳里總亮著一盞燈，電視還放著，而你已倚在沙發上睡去。我第一次細細觀看你的睡容，燈光下你的白發觸目驚心，嘴微微張起，是那種毫無心機的天真睡態，真像一個孩子。

我故意弄出聲響，讓你知道我回來了，好放心地回房去睡。成年后我們不再親密，我無法再像小時候那樣，趁你熟睡時在你耳邊淘氣地呵氣。你睜開眼，我發現你的眼睛里是深深的擔憂。我知道你不滿意我交的男朋友，覺得他不夠細心呵護我，但是你不知道如何和我交談。在你心目中，我根本還是個孩子，這樣成人化的話題，你根本不懂如何和我說起。

但你還是待他很好，或許你怕對他不好的話，他會遷怒于我。后來我們終于分手，你如釋重負，轉而又擔心我的狀態不好，便興沖沖地發動全家去旅游。南岳衡山的石級上，我察覺到落在后面的你氣喘吁吁，終于停下腳步，挽住了你的一只胳膊。這是很多年以后我們父女的第一次肢體上的接觸。小時候，是你背著我，而現在，是我扶著你。

二十二歲，我決定結束碌碌無為的工作，去遠方求學。看得出來，你相當支持我的做法，但同時你又擔憂我失去賴以為生的工作。那段日子，從不求人的你帶著我，提著價值不菲的煙酒，頻頻拜訪領導們。我心酸地發現，你老了，佝僂著腰一臉笑意地站在大腹便便的領導面前，再也不復年輕時候的英俊。

在你的努力下，單位批準我辦了停薪留職。我走之前的那個夜晚，你喝了很多酒，臉紅紅的，每條皺紋里都是笑意。你絮絮叨叨地說起我小時候的瑣事，你說我讀一年級時聽你說一遍故事就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五年級時一篇作文被全校師生傳讀。在你的敘述中，我被塑造成一個冰雪聰明的孩子。最后，你說孩子好好努力，爸爸曾經耽誤過你，你再也不能耽誤下去了。

多年前我問你讀師范好還是讀高中好，你覺得一個女孩子當老師挺好的，于是幫我選擇了師范。原來這么多年你一直為此抱憾。跟別人說起我來，你總說，我的這個孩子，她想飛啊，是我折斷了她的翅膀。

其實我想跟你說，我的翅膀一直都在，你和媽媽的愛就是我的雙飛翼。

二十五歲，我帶著已談婚論嫁的男友回家。你是岳父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夏日的午后，你和他并肩躺在竹椅上閑聊，你樂呵呵地跟他說起我兒時的趣事，并做出總結說，我這個丫頭，雖然脾氣火暴，但是心腸不壞，雖然好吃懶做，但總算能自力更生。我聽見你鄭重地囑咐他：從今往后，我就把她交給你了，你要好好地待她。有你照顧她，我就放心了。

或許你是真的放下心來了，一年一年的，我逐漸成為讓你驕傲的女兒，再也不是那個淚眼汪汪問你該怎么辦的小女孩。我給你買很貴的煙和酒，偷偷塞錢讓你去過過牌癮。媽媽老是埋怨多年前你不管教我，多年后我又縱容你。我們父女表達愛的方式如此類似，都是無條件的寵愛。

你心安理得地接受著我的孝敬，把更多的關愛放在了弟弟身上。只是隔三岔五，男友總會接到你的電話，你裝出很嚴厲的樣子問他，最近有沒有欺負我，把我養胖了沒有，又胖了幾斤。

就這樣，你把愛我的接力棒交給了他，從此后，世界上最疼愛我的男人，除了你，還有他。就像你說的，傻人有傻福，我這個幸運的傻姑娘，在你們的寵愛中，一生都將有幸福跟隨。

責 編：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