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課

上課的鈴聲響了，悠長而深沉。

我的腳步滯緩而沉重，雙腿仿佛綁上了大沙袋。孩子們快要離開學校了，這是他們在小學的最后一課，過了暑假，他們就是中學生了，生活這本大書，又翻了一頁。我不愿意上這最后的一課，但我又必須上好這一課。往事歷歷，別情依依。到底講些什么呢？

夏日的藍天，萬里無云，藍得令人心醉。

我突然地轉身，回到教師辦公室，提了一個塑料兜又走回來。奇怪的是，我腳步突然變得急促、有力而富有彈性了。

我靜靜地站在講臺上，臉上掛著孩子們熟悉的微笑。

孩子們靜靜地坐在座位上，眼睛里蘊藏著無限的深情，就連平常鈴一響就要打瞌睡的“老貓”，也抬起頭來，顯得格外精神。

我一個字也沒講。慢慢地把提兜放到講臺上，然后一件一件地從里面往外掏東西。那是什么東西呀？

一個塑料小發卡、一面小圓鏡子、幾張花花綠綠的花紙、一把小手槍、小刀……

看著這些東西，孩子們大氣不敢出，手心兒出汗了，心兒抽緊了，臉兒飛上了紅暈。有人害臊而羞愧地低下頭。我卻微笑著，默默地把這些小玩藝一個一個地歸還“原主”。這些小玩藝都是我從孩子們的手里沒收來的呀。當時，有的孩子不服氣，頂撞我，有的往回要，往回搶，甚至往回“偷”。今天我主動還給他們時，他們怎么連瞅都不敢瞅了呢？

吳肖肖，這是你的發卡；那次上語文課，你一直擺弄它，結果一道簡單的填空題你都做錯了。你知道嗎？誰要是游戲知識，知識也將“游戲”他。到了中學，你可要注意啊！我的眼睛是這樣告訴發卡的“主人”的。

趙小剛，這是你的小刀吧？你在課桌上刻你的姓名。你知道一張課桌凝聚了多少工人叔叔的汗水？再說，一個人的名字并不是刻在木板上就可以不朽，就是刻在石頭上也不能萬世流芳啊，真正不朽的名字是刻在人們心靈上的。這一點，現在你可能不懂，將來就明白了。我這樣娓娓動聽地說著……

李美麗，你長得真美麗、真稀罕人兒。可你不該在作文課上照鏡子。小圓鏡只能反映出你那粉嘟嘟的臉蛋和長長睫毛下覆蓋著的水靈靈的眼睛。那些更為重要的東西你具備嗎？只有充實的靈魂才是美的，你說是嗎？我和李美麗討論著“美”——這個人類社會永恒的主題。

沈飛飛，這兩塊巧克力不能吃了，留著作個紀念吧，老師真對不起你。你這個小饞貓，怎么上課時還吃糖呀！你爺爺、奶奶都太寵你了，你生活在蜜罐里。還記得老師給你講的故事嗎？世界球王貝利生了一個兒子，朋友們紛紛前來祝賀，并預言小家伙將來準是個體壇明星?？墒秦惱麉s說：“絕不可能，因為明星球員常常來自窮人之家?！笔堑?，生活不都是甜的，你越長大會越感到生活里更多的是苦、辣、酸、咸……我把眼睛眨了眨，一抹溫暖的陽光在跳動，仿佛在問沈飛飛：孩子，你聽懂了嗎？

還有這把小手槍。烏黑的槍口，簡直和真的一樣。許大力，你爸爸是派出所的干警，你說你長大了要當“警察局長”。課間游戲時，你用難聽的字眼咒罵不服你的小朋友，還用這把小手槍打他們，老師沒收時，你的眼光是多么蠻橫呀。孩子，不講理的咒罵只能說明自己的軟弱。強者之所以為強者，是因為他有真理、有知識。權威的取得往往不靠權力。愛產生愛，恨只能產生恨??！這時我的眼光變得沉重而憂郁，似乎有著太多的內容，更多的則是期待和希望。

我開始一件一件地把這些沒收來的東西還給孩子們。此時我一個字也沒講，也無需講什么。然而，當我拿著十二張粘起來的郵票走到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家伙面前時，卻突然說話了——

“尤偉同學，這是你的郵票，金陵十二釵，真漂亮！……老師對不起你。”“道歉的話不能帶到中學去，請你原諒我?！?/p>

孩子們的目光一齊轉過來，感情潮水載著一個個思緒小船漂回到一年前……

那是一次莊嚴的中隊會。

我正在講臺上向新入隊的少先隊員致賀詞，忽然聽到從后排座位上傳來爭吵聲。過去時發現尤偉手里拿著金陵十二釵的郵票，氣哼哼的樣子仿佛要吃人。我當即把這位小集郵愛好者的心肝寶貝撕碎了，還打電話通知了尤偉的家長，結果尤偉三天沒來上學。事后，我隱隱地有些后悔。但是，一直沒有勇氣向孩子承認自己的莽撞和粗魯……

尤偉站了起來，紅紅的眼睛像一對櫻桃。

我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想要說話，卻終于沒有說出來。用手攏了攏花白的短發。這時，尤偉的同桌突然站起來，他的臉漲得通紅，渾身篩糠似的發抖。也許是過于激動，他的話說得不連貫，也不完整，但孩子們還是聽懂了。原來那次開中隊會，是他把尤偉的“金陵十二釵”郵票從書包里翻出來的，他喜歡得不得了，就問尤偉在哪兒買的，尤偉悄聲勸告他注意聽老師講話。誰料他又拿出“鐵哥兒們”的脾氣說：“別裝蒜。你不告訴我，我就不給你！”于是，兩個人的爭吵聲被我發現了。后來，尤偉代他受過，他雖難受，可畢竟沒有勇氣站出來。“那都是我的錯。老師，我、我——對不起尤偉……更對不起您……”此刻，他泣不成聲了。

教室里出現了唏噓聲和抽噎聲。孩子們的心還沒有長老繭，純潔無瑕、真誠透明得如同晨露。這樣的心容易激動。我的雙眼迷迷蒙蒙。啊，真誠，只有真誠才能換來真誠，只有真誠才能凈化靈魂……

下課鈴響了。孩子們呼啦一下圍上來。他們扯著我的衣服，牽著我的手，把早就準備好的禮物——一張照片、一支獎品鉛筆、一張珍藏的明信片、一件件親手做的小手工藝品……爭著搶著裝進早就準備好的塑料袋。女孩子們感情脆弱而細膩，有的輕輕地撣著我衣襟上的粉筆灰，尤偉的同桌拽著我的手……

夕陽的余暉把西天染成了一片燦爛的紅色。高大的白楊樹直插云天，搖碎了即將覆蓋大地的黃昏。一群帶著哨音的鴿子翱翔在天空，仿佛美妙的音樂響徹宇宙。

孩子們還是走了。小樹要成材……

我平生第一次接受了孩子們的禮物。

我覺得兜子是那么沉。

溫暖的晚風悠悠地飄著。我竟有些不安起來。哦，那沉甸甸的是孩子們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