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釀的糯米酒

父親年近五十，個子不高，黝黑，身體有些發胖。不知什么時候，歲月已經在他的臉上刻下深深淺淺的印跡，黑色的頭發漸漸染上一絲絲的白，眼袋更是越來越大。歲月不蒼老，但是我的父親已經開始蒼老。父親似乎一輩子只有一個發型:平頭，且隨著年歲的增加，頭發越剃越短，越長越稀疏。我常常害怕自己某一天忽然發現，父親的頭發掉落了一大片，那時父親的容顏一定很蒼老了。我問父親怕老不，父親說怕，怕老了你們還沒有幸福起來。然后我就會偷偷熱淚盈眶：父親老是覺得虧欠了我們。父親的左腳曾經受過傷，走路有些蹣跚。只要天氣一變化，或者說季節一轉變，父親的左腳就會酸疼，有時候酸疼得睡不著覺，就用熱水袋熱敷，半瞇著眼睛躺著。母親說父親就是愛逞強，酸疼得要死也不會喊一聲。

曾經在半夜里看到父親靠在椅子上抽煙，一口又一口地吸，煙霧彌漫，空氣里飄著淡淡的煙草味。黑暗中我看不清父親的臉，卻隱約感受得到父親的表情，我努力吸了吸鼻子，聞到了一股憂愁的氣味：由于經濟不景氣，家里孩子多，且年齡小，失業后父親無法像其他的長輩一樣享享清福，而是重操舊業，在家里釀起了糯米酒。爺爺年輕時是酒廠廠長，父親十五歲時就已經在酒廠里幫爺爺的忙了。所以糯米酒、青梅酒、桑葚酒的釀造，統統都是父親的絕活兒。

起初釀糯米酒，只是為懷孕的姐姐準備的。農家自釀的糯米酒，一般是給孕婦產后坐月子用的飲品。母親說，以前有個老習俗，誰家的女兒生孩子了，誰家的父母都會給弄上些糯米酒送過去。在老家，糯米酒對于孕婦來說，有兩個用途，一是梳洗，二是補氣養血。孕婦用糯米酒洗澡，如果頭發臟得受不了，又不能碰水，那么在熱水中加上些糯米酒驅寒，就可以舒服梳洗一番了；也可以用糯米酒煲烏雞湯滋補身子，把雞蛋煎熟后再加入已熱好的糯米酒一起煮，或者把新鮮的魚加上一小塊姜煎熟，再倒些糯米酒進鍋里燜兩分鐘，這樣子滋補效果更佳。由于是在家里釀的酒，左鄰右舍三天兩頭的來串門子聊家常，自然也就嘗到了父親釀的糯米酒。后來姐姐出了月子，鄰居一看，姐姐臉色紅潤，皮膚光滑，整個人看上去神采飛揚，大家才夸起父親釀的酒好。

總是能看到父親釀酒時忙碌的身影：選米淘洗，上甑蒸熟，拌曲裝壇，發酵壓榨，澄清陳釀。看似簡單的幾個步驟，整個工序完成的時間卻是比較長，氣溫較低的時候往往需要兩個多月才能把糯米酒貯存起來。父親把每一道工序都做得一絲不茍，并且總是選擇在夏季多釀些酒，因為氣溫較高，酒發酵得更好。

父親釀的糯米酒口味香甜醇美，是純粹的上等糯米發酵而來的，再加上糯米酒是男女老少皆宜的飲品，既能促進血液循環，舒筋活絡，強壯體魄，又能溫中益氣、補氣養顏，所以頗受大家的喜愛。后來左鄰右舍常來討酒，次數多了也就覺得不好意思了。于是就跟父親買，還建議讓父親賣糯米酒。

父親開始賣起糯米酒的時候是深冬，那個時候天氣冷，寒風無處不在，人們只愿蝸在家里頭。左鄰右舍開始從四面八方來買酒了，有的人買去宴客，有的人買去當情禮送人，有的人買了自己煮著喝暖身子。后來你傳我我傳他，竟把“賣糯米酒”這個事兒給傳開了，鄰近的城鎮人都來詢問“糯米酒”。于是父親就去外貼紙張，寫明家里的地點和電話號碼。每斤賣六塊錢的糯米酒，父親賣得實在是太便宜了。有時候煤氣、糯米等升價了，可是父親還是賣那個價錢。有些前來買酒的婦女，喜歡討價還價，父親好人一個，老實人一個，不會說價，笑呵呵的，也就常虧本。母親很生氣，釀酒不容易，可是賺少了不說，虧本了就太不值得。母親是心疼父親的辛苦，心疼父親總是忙里忙外的，六月的天氣流著滿身的大汗也在釀酒，冬天里干燥的雙手還總是沾著冷冰的水。有遠親的姨婆來要酒，父親用兩升的玻璃瓶裝了早前時間釀的酒給她，姨婆一看，問：“酒的顏色怎么這么的鮮亮好看，是不是放了啥色素在里面啊？”父親笑呵呵地說：“沒啥東西，就是上等的糯米，加酒曲發酵出來的。這是給你最好的，它釀造的時間較長，所以就是金黃色的。現在市場上的糯米酒往往是經過工業加工的，早就已經不純了，時間自然不長久。而這是咱家自釀的，只要密封得好，愛放多久就放多久，它儲存的時間長了，酒色就會由褐紅色逐漸變為金黃色，而且糯米酒是放得越久越醇香，越久越有效果。”姨婆聽著一樂，笑呵呵的寒暄了幾句，說：“趕明兒我給你宣傳宣傳。”就提著酒瓶子回家去了。

父親就在那個冬天開始賣起了自釀的糯米酒，一直賣到現在。三年來，父親的糯米酒在家鄉那邊已經小有名聲。父親做出來的糯米酒也總是芬香濃郁，味道醇香，就像父親樸素的愛，散發著愛的香氣。父親總是說：“糯米酒是老百姓的酒。”是的，它不似紅酒高貴，不似雞尾酒富有情調，不似白酒濃烈，不似啤酒張揚，它是一種慢飲微醉的過程，是一種淺嘗輒止的濃度。它只是很純粹的東西，而越純粹的東西往往是最永久的東西，好比父親的愛，純粹，永久，不求回報，但求能奉獻一生。